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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轻寒难度 ...

  •   一入八月,天气骤然转凉。黄昏时节,从公主府中最高处的宝霁楼向下望去,一片暮色苍茫,远处的炊烟宅落、天高云阔都渐渐的褪色成一帧黯淡清浅的画卷,园中芙蓉翠叶将残,莹莹秋水之上西风拂过,吹皱了一池绿波。

      杨慕在书斋之中整理父亲留下的诗稿,窗外夕阳淡去,几案上银烛发出微弱的光,将琥珀画屏染成幽暗的冷色,也将他身上的白衫映出如水的清光。

      国丧已除,家孝一事依然萦绕在杨慕心头。他已被革去内务府的差事,如今算是赋闲在家。杨家被抄没之时,财产悉数充了公,好在他尚有爵位,一应俸禄自有内务府按月发放,倒也无须发愁。他伏案良久,微微抬首松泛着僵硬的脖颈,听到外头传来跳跃欢快的脚步声,唇角已不由自主地上扬成一个和悦的弧度。

      翡翠帘掀起,杨瞻跃步跳了进来,朝身后跟着的人比划了一个退出去的手势,一面依照先生教习的规矩,恭敬揖道,“给父亲大人请安。”

      杨慕看着面前六岁的儿子,那雪白的小脸上眉眼生动活泼,虽尽力学着稳重的样子,仍是不减眸中的一股俏皮灵动之气,他心里便涌上一股欣慰欢喜之感。

      杨瞻直起身子,却是绷不住性子,立即换上了一副笑模样,亲昵的唤了一声,爹爹。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些诗稿,半晌忽地指着其中一阙词,道,“这个我见过的,是祖父写的,爹爹是在整理祖父的诗作么?”

      杨慕点了点头,纳罕道,“安儿怎么知道这是祖父写的?”因杨瞻年纪尚小,他恐怕其不知忌讳,在外头随意吟诵出杨潜的旧作徒惹麻烦,便从未教他读过。

      杨瞻得意的一笑,道,“方姨奶奶教过我的,她说祖父的诗写的好,书法也好,叫我好好的学并背诵下来,只是她还告诉我,这些诗文记在心里就好,出去的时候一点都不要和别人提起。我知道她是怕我一不小心闯祸,其实我才不会呢。”

      杨慕听得心口一酸,自己未曾做到的事,原来绣贞已行在了前头,又不免感念于她对父亲的情意,竟是细致到能够记诵下每一首诗作,临摹出每一种字体。

      “她还教过你什么?”杨慕抚着儿子的头,轻声问道。

      杨瞻抿着嘴想了想,道,“姨奶奶说,祖父喜欢赵孟頫的字。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便写一副字来让我临。她还说,祖父其实也夸过瘦金书的,只是因为不想让父亲过多学那亡国之君的字,才装作不喜欢,祖父原是赞过父亲的书法的。”

      杨慕听得这话,只觉得心口如遭利刃穿刺,双眼一阵酸涩,他慌忙转过头去,蔽去眼中泪水,轻声道,“姨奶奶说的对,你祖父的书法强过父亲百倍,你该好好跟她学着。爹爹把这些诗稿整理好,就都交给你保管,以后……也要靠你一代代的传下去。”

      杨瞻嗯了一声,郑重的点着头。他察觉父亲声音里似乎有一丝轻颤,便好奇的转着身子去探寻父亲的目光,“爹爹怎么了?是想祖父了么?”

      杨慕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勉力撑出一个笑容,却听帘外清脆娇美的声音道,“你父亲累了一天了,安儿不许闹他,还不快出来呢。”风动处,绿衣已挑开帘子,妙瑛便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妙瑛早就除了国丧的衣衫,虽不好明着为杨潜守孝,在自己府里仍是只着素色的服饰,随着一身月白襦裙摇曳近前,她伸出手指着杨瞻,道,“下了学便来给你父亲请安,原是好的,可是我今儿去问了你先生,你且说说,近日可有什么淘气的事没有?”

      杨瞻原本就有些怕她,听她这般发问,登时垂下眼帘,小声道,“多大的事情,也值当告状。”

      偏妙瑛耳朵尖,一叠声喝道,“你说什么?你竟还敢指摘先生不成?”

      杨瞻微微一抖,有些畏惧的看了一眼妙瑛,又看了看目光和煦的杨慕,撅着嘴道,“儿子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先生要儿子抄写大学,儿子觉得那般抄书太过枯燥,就想每一篇都换一个字体来抄,这样既可以练不同的书体,又可以让抄书变得有趣些。先生也没说这是错,不过就是他看着有些乱罢了。”

      “你倒还挺振振有词。”妙瑛蹙眉道,“才学了点书法,就有意卖弄,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杨瞻愈发不服,低声道,“母亲也太过武断了,儿子纯是为了练字,什么时候能像姨奶奶那样,写什么都那么像回事才好呢。她都说了,再临几篇我大约就可以出师了。”

      妙瑛恼他太过有主意,待要再说两句,杨慕已微笑道,“安儿有自己的心思也不算错,何况不影响他默诵文章。”他一顿,抓起杨瞻的手,温和道,“只是你才启蒙不久,规矩总是要依足才能养成好的习惯,先生对你要求严些是为了你好,以后还是要听从先生的教诲。”

      杨瞻听罢眨眨眼,认真的点了点头,又觉得有些不够,诚恳的补了句是。妙瑛简直无可奈何,瞪了半天的眼,才道,“罢了,我的话总不及你父亲的有理,他说的便是圣旨,再没有比他的话更管用的了。你这会子安也请了,还不去换了衣裳再过来吃饭。”

      杨瞻只好答应着,对着父母躬身行礼才退了出去。待他一走,妙瑛不免笑着埋怨道,“偏你惯着他,我这白脸还是敌不过你的红脸!我不依,这般下去我可要管不得他了。”

      杨慕笑道,“他心里怕你,自然会听你的。反正咱们家早就是严母慈父了。”他想了想,又问道,“方姨娘近日可好?安儿和她倒是投契,想来她一个人在后院住着也怪寂寞的。”

      妙瑛轻轻一叹,道,“可说呢,我隔几日就会去看看她。精神也还好,只是人越发的瘦了,懒怠饮食也懒怠动弹,成日里只弄笔,写些公公的旧作。想不到她是个这么长情的人,可惜没有孩子也没有希冀,就成了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

      杨慕黯然一阵,道,“她这一生也苦,我能做的不过是荣养她一辈子,倘或她有天能想得开,愿意改嫁,我也不会有半点异议。”

      妙瑛连连摇头道,“不会有那么一天了,她虽柔婉,内里却极是执着。一个女子,好容易得了珍惜自己,且又是自己仰慕已久之人的爱,便如同一个饮惯了建州龙团的人,轻易再喝不下一般的清茶了。”

      杨慕轻轻一笑,颌首道,“由奢入俭难,人人皆如此。说到这个,往后她的所有开销都记在我头上,我既承诺过要好好照顾她,这件事就一定要做到。”

      妙瑛轻嗤了一声,笑道,“你又和我生分,什么你的我的?咱们难道不是夫妻?不是正经生活在一个府里的人?”

      杨慕缓缓摇头,一笑道,“是,你说的都不错,但她是替父亲守着,便该由我来养她。我眼下还负担得起,若是有天我连这点进项都没了,也只好求你委屈自己,帮衬我些了。”

      妙瑛心头忽然掠过一丝阴云,她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刚才大话已许下了,这会再说已然晚了。都尉大人,我刚让人备下了些木樨银鱼,鲜菱角和樱桃笋片,都是素日都尉爱吃的,可否赏脸和我一道用些啊?”

      杨慕笑了笑,起身牵起妙瑛的手,他的掌心一热,手指碰触到妙瑛滑腻温软的指尖,心里也跟着一暖。他垂目默默地想,倘若岁月安稳,无灾无患,便是让他从此以后都只能闲居在家,隐去所有的锋芒,他也会甘之如饴。于他而言,那样平静流淌的幸福,已是夫复何求。

      数日后,京城已笼罩在漠漠秋意中。杨慕因在宗人府时腿上受了伤,又继而受了寒气,一到阴雨天气里,双腿竟会感到隐隐刺痛。他想起从前父亲罹患风湿,常常在这个时节屋中就摆放了火盆,不免又心生了感同身受的疼惜和痛楚。

      他不欲让妙瑛担忧,只是一味刻意的瞒着,反倒是素砚看出了端倪,几番支吾后终于忍不住劝道,“二爷腿上疼得厉害?还是请大夫来看看才是,若耽误了岂不成了老爷从前那般,只怕到时候更是难治。再说,二爷也该用些炭火去去湿气才行。”

      杨慕摇头道,“这病最是难好,父亲看过那么多名家,也经年未愈。忍忍也便过去了。倒是天气凉了,方姨娘那小院里该添置些过冬之物,你把从内务府领的银子交一部分给谢长史,让他帮忙采买罢。”

      素砚神色一紧,忙垂下眼睛,半晌也未答言。杨慕觉得奇怪,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素砚怔忡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前日就该发俸银了,我去内务府领,结果管事的说,让我再等等。我因见旁人都领了,便问他为什么偏我们都尉得等。谁知,竟招了他一车的话。最后也只撂下两句,如今太仓银吃紧,皇上还要那内帑来补呢,旁人少不得就多等几日罢。”

      杨慕心中一沉,不禁暗自思忖道,“皇上抄了杨家,清算的财物共是朝廷十年的岁入,竟还是不够用么?”他虽有些忧虑忐忑,依然面色平静,只吩咐道,“既是朝廷有需,原本也该咱们等等,你不要再去催问才好。”

      素砚知他性子不喜与人争抢,且心中存了愧疚之意,更加不会去计较此事。他不好再多话,便只依言应了句是。

      杨慕又拿了些素日存下的钱交给了素砚,令他请谢又陵帮忙照看绣贞的生活,他终是无法向妙瑛开口。等素砚离去,他独自坐在书斋孤灯下,不由得思及眼下和以后的处境,虽不无忧虑却也是毫无办法,唯有苦笑两声聊以自嘲而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轻寒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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