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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瞻望弗及 ...

  •   翌日午后,杨府便传出消息,曹拂似有临盆迹象,杨慕忙着人去请父亲回来,待到杨潜归来,已是黄昏时分,隔着正房沉沉掩上的门,众人也能听到曹拂虚弱隐忍的呼痛之声。

      杨潜惶惶不安的踱着步子,房内每传出一声呻/吟,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分。杨慕自记事起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紧张失措,心里更多了几分茫然忐忑,然而他毕竟是家中长子,理当为父分忧,只得走上前扶住杨潜,温言劝道,“父亲回书房歇着罢,儿子在这儿候着,有了消息立刻告知父亲。”

      杨潜一径摇手道,“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你母亲若是唤我,我也能听得见。”

      杨慕无法,只得陪着父亲守候在门外,直到月明星稀时才听到房中传来一声婴儿沙哑细弱的啼哭,杨潜眉头霍然松开,连连吸气道,“好了,终于好了。”

      房门打开时,只见绣贞抱了新生儿出来,脸上却没有特别的喜悦,道,“恭喜老爷,又得一子。”

      杨慕听着她语气有异,赶上去看时,却见那小婴儿面庞虽清秀,一张小脸却过于细瘦,皮肤间隐隐透出淡青色,时不时在绣贞怀中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咕哝声,看其样子似是有不足之症。

      杨潜心中一沉,却无暇顾及幼子,只急问道,“太太如何?”还未等绣贞回答,里面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太太出血了。”

      杨潜登时越步进了房内,赶上前去单膝点地跪在了床头,曹拂已是痛楚衰弱到极处,一双秀目全无神采,面上的冷汗一层层的浮了上来。

      杨潜心中大恸,目光游移地顺着锦被看过去,那里早已被鲜血浸染得濡湿一片了。他此刻心中尽是悔意,曹拂身子原不算强健,为了是否留下这个孩子他们也曾争执过,奈何他终是被绵延杨家子嗣这个义正言辞冠冕堂皇的理由击败,今日这些鲜血如同揉碎桃花般倾洒在他眼前,每一滴似乎都在昭示和清算着他的自私与凉薄。

      太医早就在门上等候着,此时来得也快,见此情形,忙吩咐下人去准备止血药物,众人虽一阵忙乱却也忙中有序,至少并无一人敢上前请杨潜移步离开这间满是血腥之气的房间。

      杨慕踌躇良久,母亲已是意识昏迷,父亲犹自紧紧的抓了她的手,他看得满心焦灼,上前跪在杨潜身后,轻声道,“父亲珍重,太医要为母亲止血了,父亲还是随儿子出来等候罢。”

      杨潜默然良久,缓缓转过头来,那目光却令杨慕错愕惊诧,父亲看他的眼神空洞飘渺,竟好似不认识自己一般,他急忙稳住心神,扶着杨潜再劝道,“父亲在这儿帮不上忙,儿子知道您担心,可母亲醒转之时一定最想看到您,父亲还得撑住些才行。”

      杨潜适才看着曹拂那淡得仿佛要消散的容色,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那样一张他看了二十年的美好容颜,如果在今夕之后不再对他展露笑容,不再对他微蹙眉尖,不再对他轻吐岚音,他接下来的生命会不会就此陷入茫茫黑暗,再也无法去感知生的美好,生的乐趣。

      杨潜回首一顾,蓦然看到儿子眼中的惊痛之色,瞬时也清醒了几分,他深呼吸了几道,颌首道,“你说的对,咱们出去等。”

      当夜曹拂止住了出血,人却是陷入了昏迷,杨潜匆匆看过幼子便令绣贞将其带回自己阁中,他则彻夜守在清华轩中看顾曹拂。

      数日后,曹拂才渐渐醒转,虽然虚弱不堪却可与人勉强言语几句。杨慕每日去照看父亲母亲一阵,仍旧回公主府中,妙瑛不由担心问道,“太医究竟怎么说,婆婆何时才能大安?”

      杨慕一阵神伤,黯然道,“伤了元气,怕日后难好,总归是要好好调养才行。”

      妙瑛也禁不住叹息,又见杨慕连日来形容清减,眼底两片乌色愈发明显,连唇上都冒出一片淡青的胡茬,心中自是疼惜不已,“你也该保重身子才是,这一家子都需要照顾呢。”

      杨慕神情中带了歉意,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累你跟着挂心,对不住。”

      妙瑛笑了笑,轻嗔道,“你又跟我客气,再这样我可不依的。”杨慕听着她的轻言细语,心下暂得了些慰藉,方才稍稍安心一些。

      一个多月过去,曹拂依然缠绵病榻,任是太医用尽了各类补药也未能令她有些起色。杨潜因此向皇帝告了假,足不出户在家陪侍她,他每日命绣贞将幼子抱到床前,见那孩子一张小脸仍是清瘦得可怜,他看得心中难过,面上却只含笑道,“还一直没给他起名字,该叫个什么好,我还等你拿主意呢。”

      曹拂爱怜的望着幼子许久,奈不住觉得疲累,便一阵气喘道,“慕儿的名字都是你起的,你还问我。倒是我替他想了个小名,叫寿哥儿好不好?”

      杨潜听了心里一酸,知道妻子是在担忧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养不活,他温柔的笑道,“好名字,就叫寿哥儿罢,大名也还是等着你来,不急一时,等你大安了,好好替他拟几个咱们再定。”

      林芝端了药进来,杨潜接过药碗,点头示意她退下,他用银匙轻轻搅着那墨汁似的汤药,半晌觉得温度合宜了才舀起一勺递至曹拂唇边。曹拂怔怔地看着他做这些,虽已看了几日,眼中还是会流淌出感激的柔情,她牵了牵嘴角,想要展露一个完整的笑容,却终是缺少气力,那挂在唇边的笑就变得有了几分涩然之意。

      约莫着曹拂喝完药,林芝便进来收拾,先递上一个信笺给杨潜,道,“才刚二门外的小厮们送进来的,说是有人在门口搁下这个,上头写的是老爷亲启。”

      杨潜点点头,并没太在意的抽出里面的信纸,抖开来扫了一眼,却是一眼之后,头顶有如惊雷炸响,他又惊又怒的看着那纸上的一行字迹:折辱公卿,使君不君,使臣不臣,灭其天常者,将为天所灭,今报应落于尔妻,来日必落于尔身,吾等立于清风明月间静待尔一门倾覆。

      杨潜持信的手不住地抖着,薄薄的一页纸发出窣窣地响声,像是一片残叶零落在风中,他的目光落在尔妻两个字上,难道天道果真如此?先将报应落在妻子身上,然后再慢慢清算自己,清算整个杨家?他颓然的垂下手臂,却猛地想到曹拂正在看着自己,他慌忙抬眼望向她,一瞬间,他从她眸子里读到了明悉一切之后的哀伤。

      他竟有种无语凝噎之感,曹拂默默的看着他,良久之后移开了目光,轻声道,“你还有公事罢?别耽搁了,快些去罢。”

      杨潜知道自己在妻子面前无处遁形,他淡淡笑着,“不过些许小事,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会?”

      曹拂挣扎着笑了笑,那笑容绵长而温和,她点点头,身子便向下滑去,“我是该歇着了,你去忙你的,晚些时候再过来。”

      杨潜嗯了一声,起身替她把被子掖好,又把瓷枕正了正,看着她合上双目才转身,缓步朝门口走去。

      “致斋……”杨潜快要踏出屋子,曹拂突然唤住了他,他急忙回首,却见她平静的浅浅笑着,半晌也没再说话。

      杨潜凝望着她,看着她眼里渐渐聚拢起忧伤,那忧伤便清晰的印在他心上,他强压住鼻中的酸涩,笑道,“什么?可是要我留下来陪你?”

      曹拂在杨潜转身的一瞬,看见他站在一团模糊的光影里,她忽然间像是趟过了二十载的岁月河流,看到了初见时他的模样,那是在曹府的花园中,他应父亲之邀写下一道匾额的题字,那时她躲在一丛艳艳海棠后,看着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微扬起嘴角,目光清凉如水漫视过她藏身的花架,她吓得倏地蹲下身来,脸上的颜色便和那花瓣一般灿若明霞,那一年,他只有十八岁。

      曹拂用着最后一丝气力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垂着双目,他便看不到那里蕴藉着点点晶莹的星光,她还是笑着道,“没什么,我想说,你有空便去看看寿哥儿,还有容安,我许久都没见过他了。”

      杨潜忙点头答应着,曹拂微微一笑缓缓合上了眼,见她合上双目,杨潜才敢蹙起双眉去抵御眼里深藏的水雾,他慢慢地走出房门,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疲惫地望向冬日里的一派萧瑟,望向浮云遮蔽下昏惨惨的一缕阳光。然而他望不见的,是他转身后,曹拂眼角坠落的泪滴,沿着她消瘦的脸颊滚落下来,跌在白瓷山枕上,一颗泪伴着她未了的心愿,将她送进沉沉的梦里,那是她还没来得及做完的,一缕浮生清梦。

      自那日之后,曹拂渐渐病势沉疴,有时候昏睡数日也不见醒转,杨潜心急如焚几乎将太医院的妙手尽数找来,甚至遍访京中名医,却依然不能令曹拂有所好转。

      望月这天,杨慕下了职赶回家中,甫一进门,便看见林芝等人在清华轩的院中架设香案瓜果之物,一时不解道,“这是要做什么?”

      林芝道,“是老爷吩咐的,为了给太太祈福,老爷说今年七夕拜月时,太太有身孕没能拜成,如今正是十五,虽过了时令,但想来只要诚心,月宫仙人是不会怪罪的。”

      杨慕怔了怔,问道,“太太还不能起身,谁来拜月?”

      林芝正要回答,忽听得身后杨潜的声音,“我来,既是替你母亲祈福,便该当由我来。”

      杨慕回回首看向父亲,见他只罩了一件倭缎排穗褂,一身的清冷之气,加之近日心情沉郁,面容更透着一股青白之色,他忙上前道,“今日天气不好,父亲要祈福也不能在院子里,还是搬去屋内好些。”

      杨潜神色中露出几许疲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拜月岂有不在庭中月下的,畏寒不诚,神仙也会不悦。”他一瞥香案等物,见已摆设齐备,便一提衣摆,双膝跪倒在了软垫之上。

      杨慕一慌之下,急忙伸手要去搀扶父亲,却见杨潜摆手道,“你且去看你母亲,不必管我。”

      杨慕心中又急又痛,当即撩起衣摆,跪在父亲身后,道,“儿子愿为母亲长跪祈福,望父亲成全。”他望着那归然不动的身影,颤声道,“父亲宿疾未愈,怎好在冬日跪在地下,若着了风寒加重病势,儿子便是罪该万死。”

      杨潜双目微阖,无声长叹,倘若跪上一夜便真能换得曹拂从此无虞,他情愿后半生都被蚀骨般的剧痛折磨,这是他今生的孽,也是他今生唯一能流恋的缘。

      “你起来,看过你母亲就回去罢,你还有公主,有容安,他们需要你的陪伴。去罢。”杨潜语意虽温和,却坚定得不容置喙。

      杨慕待要再劝,只听得身后有轻软的脚步声传来,回首望去,正是绣贞,她臂上搭着一件鹤氅,缓步行至杨潜身畔为他披上,柔声道,“天冷,妾给老爷送件衣裳。”她脸上带着疏朗的笑,对着杨潜福了一福,也不多言便即转身离去。

      杨慕见此情形,忽然心有所悟,原来绣贞比自己更懂得父亲,父亲心里深藏的柔情也好,愧疚也罢,便只能借着这样一个时机向这寂静的天地,这朗朗明月去言说。绣贞不劝阻不相陪,也正是出于对他的理解和成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瞻望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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