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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皎皎白驹 ...

  •   立秋前后,曹拂产期将至,杨慕虽隔日去内务府处理公务,但坐在官署里仍会时常惦念母亲,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这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都早,因天气骤然转凉,杨慕便听从妙瑛劝说将骑马改为乘车。晌午过后,他处理完内务府事宜,便即登车回府,车行至半途却忽然慢了下来,路边一阵骚动,他掀开帷帘想看个究竟,素砚赶上来,道,“是一群人往午门方向赶,今儿午门好像在杖人,这些大概都是犯官的家眷等着接挨完杖子的人呢。”

      杨慕猛然间记起,朝廷已定了登莱总兵的案子,主犯判了斩监侯,其余从犯悉数流放,然而皇帝犹自震怒于因屡屡上疏劝谏未果,聚众在午门外跪哭的一众人等,遂于日前判了廷杖四十。他记得那为首的依旧是太子太傅之子,给事中董瀛。他自然也记得,今次的廷杖是父亲的建言,他以古来君有大过则谏为由,指董瀛等人罔顾纲常,威逼君父,构陷君父于不义,此等忤逆圣意之人,罪无可恕。

      杨慕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那封奏折,此时那些字眼倏地从他脑海中跳将出来,只激得他一阵头晕眼花,当日他曾劝过父亲,廷杖折辱公卿太过,士大夫节气在匍匐于地的刑辱中丧失殆尽,彼时父亲一字一句的听了他所言,沉默良久未置可否,然而今日他知晓了那个答案,父亲终于还是未能听从他的劝告,也未能逃出党争这个笼罩在朝堂之上的巨大阴影。

      耳畔已渐渐开始有哭声传来,那凄惨哀婉的呜咽似无尽的绵绵秋雨,打在他身上,浇灭了他心头一缕希望之火,令他遍体生出彻骨的寒意。杨慕不敢再去看两旁的犯官家眷,他放下帷帘一任马车缓缓前行。

      一阵马嘶声突兀的响起,素砚忽然扣了扣窗棂,道,“二爷,是大爷来了,好像是来找您。”杨慕听得那马蹄声近前,杨崇的声音响起,“诚义,你怎么还在这儿闲晃,快跟我上午门去。”

      杨慕下得车来,见杨崇昂首坐在马上,挥着金鞭指着前方,道,“今日午门廷杖你知不知道?大伯总算是清理了这些前首辅系的顽固派,走,和我瞧瞧热闹去,咱们也痛快痛快。”

      杨慕被他说得耳中嗡嗡作响,垂目摇头道,“我不去了,母亲近日临产,我须得回家照应些。”

      杨崇见他疏无欢喜之色,微微一愣,旋即俯下身来低声笑道,“伯娘生孩子,有你一个小爷什么事?去了也白搭。我跟你说,大伯这回干得漂亮,借军饷一事端出来多少傅党的人,日后军中空出位子也能多些咱们的人了,我爹更加如虎添翼。你别又为那起子人犯了妇人之仁,今日若不是他们在午门挨杖子,那就该换做咱们一家了。”

      杨慕心中一颤,然而那哀哀的哭泣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不散,他虽明知那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可仍是不能像杨崇那般快意潇洒的面对淋漓而下的鲜血。

      杨崇见他不语,干脆下得马来,贴近他,道,“你也别光想着他们挨打,这些人要的便是一顿打之后的名垂青史,铮铮铁骨,犯颜直谏,这是多少文臣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大家求仁得仁罢了。”他忽然咧嘴一笑道,“大伯这回做的也绝,他们不是面子里子都想要么,偏还就不给他们,今番廷杖是褫衣受杖,便是要让他们尝尝羞耻的滋味。”

      杨慕大骇,当即面上变了颜色,颤声道,“你说什么?”杨崇见他神色有异,忙伸臂扶住他,道,“是大伯的意思……你别着急,打不死人的,不过就是给他们些教训……”他话没说完,杨慕已挣脱开来,喝道,“备马!”

      他今日只乘车而来,仆从们听到这话先是慌了一慌,素砚知道他一贯温润平和,这一声备马已是在急怒之下道出,连忙示意车夫将那拉车的马解了套,牵至他面前,道,“二爷别急,您这会子要去哪儿,若是家里找,我也好说的出去处。”

      杨慕深深吸气,冲口道,“我要进宫,面圣。”杨崇一把拉住他,道,“你现在去还有什么用,已然明正典刑了,再说你去了说什么?不是拆大伯的台么,你又想自己挨板子了?”

      杨慕缓缓摇头,若是他挨一顿打便能阻止这场斯文扫地的刑辱,那他自会毫不犹豫的向父亲献祭出一己之身,只求父亲能对昔日政敌稍加尊重,然而如同杨崇所言,一切已来不及了,他垂首低声道,“一共多少人?我......陪我去午门看看。”杨崇微微一叹,跨上马,道,“走罢,路上再和你细说。”

      今次廷杖一共十二人,是咸平朝近十年来最大规模一次午门杖臣工,杨慕想着那数十人一齐血肉横飞的场景,心中有如刀绞一般疼痛,他想起少时受责时,父亲曾说道君父的廷杖,他如今清楚得明白了,果然只有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才是帝王之道,那句天下为主君为客便在这昭昭皇权之下变成苍白无力的呓语,在那高举飞舞的刑杖之下化作一缕缕尘烟。

      因在闹市中骑行,他们也不敢快马加鞭。杨慕无计可施反而更生惶然无措,浑浑噩噩的到了午门外,那杖刑却已结束,犯官家眷指挥着仆从将一个个早已昏厥的人抬上车,并不敢耽搁医治的时机便迅速离去了。

      杨慕和杨崇下了马,见内侍们正提了一桶桶的清水泼在青石砖地上,那些暗红色的血迹蜿蜒流淌,像极了一条条毒蛇在吐着滴血的信子,看得杨慕一阵战栗的心悸。

      “你说过不会死人?”杨慕直直的盯着杨崇问道。杨崇被他问得发慌,连忙点头道,“应该不会的,四十板子,你自己不是也挨过么,哪里那么容易就打死的。”

      杨慕闭起双眼,睫毛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不已,良久才睁开眼,吸气道,“回去罢,我想到还有些事可以做。”

      杨崇见他如此,也不敢多问,依言上了马,两人调转马头向杨府驰去。他二人立在那空阔的场地上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却都未能察觉在那巍峨的五凤楼之上还站着一个身穿朱红色龙纹常服的人。

      太子李佑延面色苍白,冷眼注视着城楼下方,他袖管中的双手早已捏紧成拳,嘴角的两道细纹更像是刀刻一般深深的嵌入肌肤之中。一阵秋风起,道路两旁的黄叶萧萧而下,他禁不住微微晃动了两下,目光却仍似入定般望着那连天枯杨,一动不动。

      常喜为他披上斗篷,轻声道,“殿下站在这风口里容易着凉,还是回去罢。”佑延略一回首,摇头道,“我要看着,看他们如何洗刷这满场的血迹,这是谏臣的忠义之血,却是为小人奸佞而洒,孤王要记住,记在心里,为了有朝一日不负这青天之下的耿耿碧血。”

      常喜看着他凝眉端肃的神情,不禁抬起头望了望天空,秋云正似盖一般聚拢于苍穹之上,那青灰色的阴云将天际遮挡的严严实实,一层一层压下来,直压得人心头沉郁,常喜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也不知那属于太子爷的朗朗乾坤何时才能云开日现。

      回到杨府,杨慕先整理了心情与杨崇一道去清华轩问了安,见母亲一切安好,才退出来回到涵虚阁,他当即吩咐素简,玉笙等人去取了红花,柴胡,天花粉等活血化瘀之物,另配了人参,当归,黄芪等,分作十二包包好,叫来了素砚,命他着人悄悄的送去各受杖官员的家中。

      素砚听得有些纳闷,问道,“二爷这是要不声张?连咱们家人都不叫知道?”

      杨慕点头道,“千万不能让老爷知道,也别让人家看出是咱们送的,若问起来就是不言语都不打紧。”

      素砚眨眨眼,道,“这是咱们老爷审的案子,自然不好让他知道,可您给人家送东西却不露痕迹,过后叫人家怎么知道是您,怎么感激您啊?”

      杨慕心中一阵苦笑,闭目轻叹道,“我还要什么感激,只求他们别太恨父亲,别太恨杨家……如今也是不能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张信笺,道,“还有一桩事,我写好了一封信,你去送到宣武门内大街我师傅家,里面的内容他一看既明。”

      素砚接过信藏好,拿了东西急忙去了。杨崇在一旁看了半日,方才重重一叹道,“你这是吃力不讨好!罢了,我知你心中难安,必是要想法子补偿。”他想了想,犹不解道,“又有你那师傅什么事?他如今早从十团营中卸了任,既没兵权,也没官职,还能搀和到这里头来?”

      杨慕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说出心中所想,他启了启嘴唇,发觉双唇不由自主的一阵颤动,只好深吸气,低声道,“那董瀛还判了贬黜云南,我是怕……怕他赴任的路上遇到什么不测,茫茫千里道路艰险……我师傅从军前是武行出身,师兄弟多,所以想请他帮忙一路照看些,别再出什么事。”

      杨崇呆了一呆,忽然倒吸了一口气,道,“你这是……这是在怀疑大伯会暗中要了董瀛性命?”

      杨慕深深垂首,良久颤声道,“我没有,我只是……担心而已。”他缓缓回转头,目光清澈坚定地望向杨崇,道,“大哥,若说从前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一些,所以今次不得不防。董瀛为人耿介,我不想他就此殒命,何况他与太子素来亲厚,我们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杨崇当即一凛,细思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免也有些余悸,亦只得听凭他的安排不再多言。

      杨慕处理完这边的事,才调整心绪换上些轻松的神色去了公主府。妙瑛正拿着个拨浪鼓逗着杨瞻玩,小鼓槌一摇一响,杨瞻便随着鼓点轻轻的击掌欢笑,那白嫩的小手抬起,露出一小段如同玉藕一般的手臂。

      杨慕含笑望了一会,眼前却忽然浮现出青石砖地上被水冲淡的一道道血迹,他一阵惊悚,急忙定睛去看躺在榻上玉雪可爱的孩童,才惊觉适才只是幻象而已,他稍稍安下心来,知道面前生机勃勃的容颜才是真切实在的,可他心里亦清楚,那一汪碧血早已深深烙印在他记忆里,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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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皎皎白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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