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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譬如朝露 ...

  •   妙瑛面前的高几上摆着金彩漆云龙戏珠攒盒,里面放着有鲟鱼虾松,黄米打糕,菌茸鸡脯,栗子羹,她瞥了一眼只觉得油腻腻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青白玉葵花盒里盛的各色果脯,留心想着是挑江南杏梅好,还是京都玉柿好。

      “臣听咸安宫的人说,都尉前些日子染了些风寒,在家休养,这样的天气,发热最是难受。”谢又陵将一碟满山核桃朝她面前推了推,不经意的说道。

      妙瑛果然拣了一块核桃放在嘴里,洁白纤小的贝齿咬在小核桃上,发出咯嘣一声脆响,她点点头道,“再留心打听着些,是否大好了,他那个身子看上去也没那么弱啊。还说呢,你如今也升了翊坤宫的副总管,是我跟前最得意的人,也该有机会出宫去替我采买些东西。赶明儿你出去,正好上杨府替我看看他。”

      谢又陵微微欠身应着,心头掠过一丝喜悦,道,“老爷子今儿要和咱们娘娘共进午膳,您是过去呢,还是自己单用?”

      妙瑛想了想,摇头道,“凡这种时候,母妃并不希望我在场,你去告诉青莲一声,就说我今儿头疼,想歇一会子。”

      谢又陵道了声是,临去时他看了一眼妙瑛,她似乎在专注的选着果子,那乌溜溜的眼睛亮得发光。一阵朦胧的念头涌上来,他想着,妙瑛虽然和嘉妃不亲厚,终究还是愿意成全她的心思,何况,她对那心思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谢又陵行至正殿门前,见殿前廊下空无一人,不禁有些诧异,他缓步进去,环视四周,亦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茜纱帷幔被风徐徐吹起,轻轻摇曳,宝座前一尊鎏银仙鹤香炉里,鹤嘴处正幽幽吐着碧烟,云霏数千,沉水香的芬芳弥散开来,殿中倏然出现一段旖旎的韵致。

      谢又陵一阵纳罕,直觉此情此景隐隐有些蹊跷,他略一思忖便要转身离去,还未踏出殿门,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柔媚含混的声音道,“皇上放过臣罢,让娘娘知道了,臣可就没活路了。”

      谢又陵耳畔处好似一道炸雷响起,那声音的主人他认得,是翊坤宫的内侍袁瓒,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当真生的娇嫩好颜色,可他再没想到,皇上此刻会在翊坤宫里,和袁瓒单独在一起。

      他下意识的去探寻重重帷幔后的人影,定睛望去,依稀只见皇帝背对着他,步步紧逼,袁瓒却是退到了墙边,眼看着已退无可退,他只听得嘤的一声,皇帝已伸出手去,一把揽上了袁瓒柔软纤细的腰肢。他看不见袁瓒的表情,不知道他这一声低呼是带着压抑的痛楚,还是胆怯的期盼,他只看见袁瑛粉嫩精致的手挣扎着绕过皇帝的脖颈,一阵抖动后,指尖渐渐变得苍白。

      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骤然一热,有些他说不清的东西已在胸中轰然炸开。

      谢又陵心中狂跳,慌乱的逃出殿去,却没留意身侧的帷幕后还藏着一对含着阴冷笑意的眸子。

      妙瑛正翻着宋刻后汉书,不经意间一抬头,倒被谢又陵惨淡的面容吓了一跳,“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谢又陵轻轻摇头,勉强一笑道,“没什么,外面太闷了,臣有些透不过气来。”

      说话间一行细细的汗从谢又陵鬓边流下来,滴在衣领上,又滑落进他修长白皙的颈项里,妙瑛看在眼里,只当外头真那么闷热,也就没再多问。

      谢又陵未曾想,傍晚时分,又出了一桩令他意想不到的事。侍女文樱匆忙跑进来,那样子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公主快去劝劝娘娘,娘娘责打内侍,眼看着就快打死了。”

      妙瑛霍地从椅子上坐起,和谢又陵对视一眼,拔腿便往正殿方向去,一面急问道,“打的是谁?为什么事?”

      “是一个叫袁瑛的,半年前才调到咱们宫里,”文樱一顿,不忍道,“娘娘说他弄坏了一个心爱之物,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这话可怎么说的,为个物件……”

      她不敢再说下去,否则便有指责嘉妃之嫌,妙瑛心下明白,愈发加快了脚步,还没到正殿门外,就听见院子里一阵木板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些血腥气。

      谢又陵心中惊痛,却未慌乱,赶上去先一步进了院子,只看了一眼他已倒吸了一口气,回身以手遮挡在妙瑛眼前,低声道,“别看,太……惨了。”

      妙瑛一震,从容拂开他的手,见院子里站满了内侍宫人,嘉妃面沉如水,斜靠在廊下的凉床上,她没敢细看那惨烈的画面,光是听着就已令她心跳失常,她扬声喝道,“住手。”

      嘉妃蹙眉不悦道,“你来干嘛?谁又当了耳报神,把公主请来了。”

      众人低头噤声,无人敢回这话。妙瑛深吸了两口气,只觉得那浓重的血腥气从鼻子里一直钻进肺里,让她几欲作呕,“母妃要罚人,交给慎刑司罚就是了,何苦在自己宫里折腾,让阖宫上下都看着,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自然是警示他们。”嘉妃见她一上来就是诘问,心头火起道,“难不成我连责罚一个内臣的权利都没有?”

      妙瑛知道跟盛怒的人无法讲得清楚道理,她放缓了语气道,“母妃自然有权利惩罚犯错的宫人,不过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我看就饶了他罢,今儿闹的这么大,保不齐明儿宫里就传遍了,父皇要是听说了,未必高兴您罚的这么狠。”

      嘉妃冷冷的看向那伏在刑床上的人,那被血浸泡的下身远远看去像是盛放的一树石榴花,那清秀干净的一张脸已是白得失了生气,俊秀的眉目因剧烈的痛楚扭曲成了一团……她的目光落在那人柔软纤细的手上,一股怒意又自胸口涌了上来,皇上夸过这双手,说比女人的手还细致漂亮,她怨毒的想,皇上真是老了,他在女人身上已找不到新鲜的刺激,就转而去这些狐媚少年身上寻那青春鲜亮,这原不是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可她不能允许这事发生在翊坤宫里,她不能因此沦为六宫的笑柄,让那群刻薄的妇人背地里奚笑她的无能。

      “打了多少?还剩多少?”嘉妃问掌刑内侍道。

      内侍欠身道,“打了六十,还剩二十杖。”

      这从容平静的问答,让妙瑛觉得毛骨悚然,更遑论还有那巨大的笞打数字,她匪夷所思的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一汪美目中似乎只有乖戾与冷漠,她有一瞬间的狐疑,究竟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变得如此酷狠,难道真是因为这幽深冷寂的宫闱岁月么?

      嘉妃的命令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听到母妃吩咐道,“接着打罢。”

      妙瑛不由一愣,直到身后那一记杖子挥动时夹带的风声响起,她听到“噗”的一声,那是杖子砸在破碎的皮肉上的声音,她忍无可忍怒喝道,“住手!不许再打了。”

      落杖的声音停了,妙瑛心中一凛,强迫自己转过头,看向那几乎没有生机的身体,那人的臀腿已是血流如杵,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让妙瑛想起冬日里檐下悬着的冰凌,那是一种轻薄的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夕阳里。他的头微微的侧着,五官柔和清秀,尽管那娇艳的唇已被他咬出一排深深的血痕。

      妙瑛的心剧烈的疼了一下,她想要上前去探看那人的气吸,忽然间,他缓缓的睁开了眼,她吓了一跳,却见他的眼神清澈如水,平缓无波的和她对视着,良久之后,他微微的笑了一下,轻柔的发出一声叹息,又合上的双目。

      妙瑛强自忍耐鼻中酸涩,道,“母妃已重责过了,这人眼下已昏过去,再打多少也没意思,不如就恕了他罢。即便母妃不饶他,也只当看在女儿的份上,就算为我积福可好?”

      话说到这份上,嘉妃也不再坚持,挥了挥手道,“把他拖下去,都散了罢。”

      妙瑛长舒了一口气,眼看着宫人就要拽起那瘫软昏厥的人,强行拖走,她挑眉怒道,“你们想要他命么?还不去拿一副担子来。”

      众人听了,忙讷讷的道是,手忙脚乱的去寻担子来抬袁瓒。妙瑛一回眸,看见一脚踏进正殿的嘉妃回过身来看她,目光幽幽,带着森森凉意,让她在这酷热的天气里,生生打了个寒颤。

      她忙跟了进去,青莲捧着一盏阳羡茶要奉与嘉妃,妙瑛伸手接过来,笑道,“母妃消消气,天儿这么热,又大动了一场肝火,何苦来呢,正经该好好保养身子才是。”

      嘉妃接过茶盏,随手放在案上,道,“我就那么老?合该作养起身子了?”

      妙瑛一怔,她绝少被母妃这样抢白过,微微一笑道,“女儿可没这个意思,我还不是怕母妃气着了,心火郁积。说到底,不过是个内侍,母妃若觉得不好,打发了也就是了,很不必和他们认真。”她说这话时,很庆幸谢又陵只是站在廊下候着,并没跟进来。她也不知为何,竟怕他听了这话去,虽然这话也并非出自她真心,不过是安慰母妃的应景之语。

      嘉妃一双妙目在她身上一轮,轻扬嘴角,懒懒的道,“你不用在我跟前安慰,我还不知道你们?哪个真正在乎我心里想的。罢了,我乏了,你且去罢。”

      妙瑛无话可说,没奈何的轻笑了一下,又福了一福,才出了正殿。院中的血腥气被夜风一吹,散得到处都是,她按捺住一阵欲呕的冲动,悄声吩咐廊下的内侍道,“去太医院,找供奉好好给那袁瑛看伤,有事千万记得来回我。”

      那内侍躬身应了,妙瑛多一刻也不想在这院中停留,示意谢又陵一道,快步走出了正殿。

      两个人心情都颇为沉重,一时间也寻不到话题来说,就这样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迎面正撞上来寻妙瑛的张嬷嬷,隔着不近的距离,张嬷嬷已高声急道,“祖宗,这可怎么说的,我一个没看住,怎么你就来了,可有吓着没有?”说着疾奔了两步,一把搂住妙瑛,伸手摩挲着她的头。

      妙瑛不动声色的轻轻避开,摇头道,“我没事,妈妈不用担心。”

      张嬷嬷察觉到她的躲闪,有些讪讪道,“您也真是的,这些个腌臜场面哪是您该看的?要是真惊个好歹,谁担待的起?”她一瞥谢又陵,斥道,“又陵也忒不知轻重了,不说拦着,竟还陪着一道来,原以为你是个稳重的孩子,如今升了高位,倒愈发不尽心了。”

      谢又陵不惊不愠,浅浅一笑道,“嬷嬷教训的是,又陵思虑不周,不过当此人命关天的时节,也难考虑的那么周详,咱们公主宅心仁厚,不舍得看人受难,又陵也不敢违了公主的意。”

      张嬷嬷最是厌恶他这不卑不亢,淡若清风的态度,她含了一抹恶意的笑容道,“一个内侍的命罢了,敢要公主去搭救?亏你说的出来,大概是有些兔死狐悲了罢。”

      谢又陵并未答话,冷冷一顾张嬷嬷,随即转开了目光。三个人缓步走回偏殿,张嬷嬷便吩咐人去准备宁神压惊的汤,妙瑛自由着她折腾,也不多话。

      过了好一会,有正殿的内侍进来,有些慌乱有些吞吐道,“公主,那袁瑛……伤得太重,已然救不活了。”

      妙瑛倒并不震惊,她想着那满眼触目惊心的血,也能隐约猜到这结果,她只是有一瞬息的后悔,也许应该去的早些,或者还能救下那年轻的生命。

      内侍见她无语,惶然的告退了。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谢又陵,她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也感觉不到他的情绪,忽然听到身后一声闷响,她急忙回首,看到他攥紧的拳头打在墙上,他的手一阵抖着,明明指节已擦破了皮,留着星星点点的血珠,他却好似浑然不觉。

      她知道他心里难受,绝不只为兔死狐悲这一个理由,他是心疼那骤然逝去的生命,虽然他不说,但她觉得自己也是知道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譬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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