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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枕上潜垂泪 ...

  •   杨慕看见父亲脸上现出颓唐落寞的神情,一阵心痛如绞,又怕自己适才那句话让父亲以为他并未诚心悔过,尚且敢提要求,连忙冲着杨潜跪直了身子,叩首道,“父亲,还有……四下,请父亲继续……儿子再不敢乱说了。”

      这一俯一拜间,牵动了身下的伤,直疼得他背上汗如雨下,他大口喘息,却也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好将头触在榻上,任一头一脸的汗像是断了线的珠玉,滚滚坠下。

      杨潜听他声音已抖成一团,再看他跪伏在那里,素纱罗衣被汗层层浸透,紧紧的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清瘦纤美的身形,每一呼吸间,那肩胛骨便如同飞舞的蝴蝶翅膀,发出一连串的战栗。他这样低伏着身子,倒显得更加柔弱幼小,杨潜忽然意识到,他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

      “罢了,今日先饶了你,那四记权且记下,日后若再犯,加倍重罚。”他板着面孔,无波无澜的道,“你起来罢。”

      杨慕从父亲的语气里猜度不出他是否原谅自己,只得恭敬的叩了个头,直起身子,道,“谢老爷教导,儿子记下了。”

      杨潜并不看他,将戒尺搁在书案上,问道,“我这般罚你,让你记住什么了?”

      杨慕刚刚放松缓的一颗心,又被提了起来,他忍着身下越来越肿胀火辣的痛楚,道,“儿子记住,绝不敢德行有亏,会……一心侍奉好公主,谨守君臣之道……请老爷放心。”

      杨潜缓缓地舒了口气,心中希望这一顿板子真能令杨慕醒悟,一直紧绷的神经一松,他不免也有些心疼儿子,待要去看看他的伤,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站在那里正自焦灼,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匆忙慌乱的脚步声。

      他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来,这时候敢闯进涵虚阁的一定是曹拂,他一阵苦笑,果然随即听到急切的叩门声,曹拂在门外叫到,“开门,慕儿……老爷,开门呐。”

      杨潜无奈的打开了房门,曹拂并不看他,径直奔向了伏在榻上的杨慕,惊道,“慕儿……”她摩挲着杨慕的脸,哽咽道,“快让我看看,打坏了哪里没有……”

      杨慕原本气力全无,得了父亲的赦,便瘫软在榻上,浑身酸楚,此时听到母亲心疼怜惜的询问,只得回过头,尽力牵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儿子没事,老爷只是轻轻教导两下,太太不必担心。”

      他这一回首,疼得额上青筋暴起,曹拂看在眼里,心痛难耐,目光落在他翘起的臀上,便伸手要去拽他的裤子。这下慌得杨慕一阵躲闪,几乎要背过身去,一只手紧紧的抓着腰间,颤抖道,“太太别看,我没事……”

      曹拂怕他动作大了牵动伤处,终是不敢强迫,心中急怒,腾地站起身来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管教儿子也有个度不是,他才多大,你就这样狠心打他,莫不是嫌我平日里管得不好?果真如此,老爷直说一句,我们母子也不在你跟前碍眼,我自带了他回父亲那里,省得惹你生气。”

      曹拂性子温柔和顺,自嫁与杨潜,夫妇间从未红过脸,更别提似今日这般疾声厉色的说话,显见已是气到了极处。

      杨潜又是难过,又是委屈,只觉得自己的苦心竟连妻子都不能理解,他乏力的叹道,“我又何尝想打他,还不是为了他好,我今日管教他,总好过他日后国之典刑加身,到那时,就都晚了。”

      曹拂冷笑道,“老爷想得真是长远,我就不信,他这样守礼懂事的孩子,能犯下什么不赦的大罪。你说管教是为了他好,那我便问问,从前公公可是这般管教你的?”

      杨潜神色大恸,半晌,低声道,“你明知道的,何苦又来揭我的伤疤,我若能有幸聆听父亲一日教诲,哪怕是这般斥责于我,我也……于愿足矣。”

      “你既没得过公公管教,又凭什么这般苛责他?”曹拂犹自气恼道,“罢了,多说无益,我也管不得你们父子的事,我这就回父亲家去,省得平白娇惯了你杨家的儿子,落个慈母败儿的名声。”

      她转身欲走,杨潜忙疾行两步想拉住她,可刚伸出手又窘迫的垂了下来,忽听到身后一阵声响,只见杨慕挣扎着撑起身子,翻身下了榻,跪在地上,断断续续道,“太太别生气,是儿子行止不端,有错在先,老爷教导我是应该的,太太若因此怪老爷,那便是……让儿子……无立足之地了。”

      曹拂心疼的扶起杨慕,重新将他搀上软榻,这一触之下,才发觉杨慕的衣衫早就被冷汗濡湿了,身上凉津津的,不由得流下泪来。

      杨潜不觉好生后悔,自己今日到底莽撞了些,如今妻子不谅解,尚要儿子来替自己转圜,他一壁摇头,重重叹道,“你们都留下,该走的是我。”说罢,也不看曹拂母子,径自抬腿出了涵虚阁。

      杨慕刚才那一番动作扯到了伤处,疼得一阵哆嗦,听着父亲去时那疲惫的步子,只觉得满身满心都痛到了极点,却又不敢在母亲面前表露,便趴在那榻上,将头埋进臂弯里。

      曹拂只当他羞愧,柔声道,“让娘看看罢,总该上些药,耽搁久了,你要受罪的。”

      杨慕微微一颤,轻轻点了点头,曹拂便轻缓的褪去他的素裤,露出那交错斑驳的青紫痕迹,她细细看去,那颜色甚是突兀,尤其是衬着他双腿上白如霰雪的肌肤,而那僵痕已开始发胀,只怕不多时就会肿的高出皮肤。

      曹拂正后悔不该将那化瘀血的药都给了弟妹,想叫丫头们去拿些来,又怕杨慕难为情不肯,她此时已止了泪,去倒了些茶炉里余温未散的清水,蘸湿了巾帕,一点点的敷在那伤痕处。

      杨慕晕晕沉沉间,觉得两股间一暖,一阵温热的舒适包裹着他,令他浑身一松,他下意识的转动着头,靠在一旁的凉枕上,眼角瞥到石青色的裙摆,立时又想到,原来是母亲在为他热敷伤处。

      这半日来所受的委屈,痛楚,难过,羞耻,都被这一片柔软的温暖猝然激发了出来,经那轻缓的湿气一蒸,便从心里一直涌到眼里,那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便快要抑制不住,他急忙敛住心神,咬牙忍耐,他不能在母亲面前哭出来,不能再徒惹她担忧,他强行将眼泪逼在眼眶里,鼻子已是涩得快不能呼吸,这忍耐太过酸楚,令他的身子狠狠的颤了一颤。

      曹拂见他猛地一抖,只当他汗湿衣衫,浑身发冷,忙起身去取了薄被搭在他身上,又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她一低头间,看到杨慕闭着双眼,那长长的睫毛上正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滴,那泪珠轻盈剔透,小巧可爱,将悬却又欲落,随着他睫毛轻轻一动,便倏地一下滑落在他脸上。

      曹拂轻轻一叹,替他掖好了被子,看着他朦胧的睡态,不觉又怔怔的掉下泪来。

      杨慕的伤本就不重,将养两日行动已无碍,只不敢长时间坐着,因此和学里告了假,他红着脸再三求恳母亲,务必说他是偶感伤风,曹拂怜他心中羞怯,自然都允了。

      第三日上,杨慕已能起身,歪在软榻上看书,他想着那日父母的对话,心里一动,唤来玉笙吩咐道,“你去前院看看,安叔今日在不在家,若在,请他来涵虚阁一趟,就说我有事请教他。”

      玉笙回来的快,身后已跟着杨府的大总管万安。杨慕在榻上微微欠身,道了声,“安叔请坐。”又吩咐玉笙倒茶。

      万安是府内大总管,自然也不拘束,在榻旁的小凳子上坐了,含笑道,“二爷今日气色不错,想来伤处就快好了。”

      杨慕面上又是一红,轻轻点了点头。万安看在眼里,安慰道,“二爷别怪老爷,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谁家儿子没挨过父亲打?老爷一贯疼你,可他毕竟有自己的难处,二爷如今大了,更该体恤老爷的苦心才是。”

      杨慕颌首道,“是,我不敢怨怪父亲,原是我的错。”他一顿,顺着万安的话问道,“以前我不懂,如今看来,父亲在外头也颇为艰难,我听学里的人谈论起,内阁那些大人们,好像都不大喜欢父亲,连议事办公都和父亲错开时间。安叔,这是真的么?”

      万安双目一黯,道,“那都是那些人嫉妒老爷,说到底,还是瞧不起老爷没有家世,没有功名。”

      杨慕踌躇着,半晌,问出心中所想,“我听母亲说过,祖父原是二品巡抚,祖母也出自威远将军家,这样的家世为何一朝凋零,父亲幼时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万安望着杨慕清明润泽的眼睛,曾几何时,杨潜的眼睛也是这般湛然清澈,没有一丝忧伤和愤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几乎忘记了,那温暖明亮的眼睛是从何时变成两颗阴郁的寒星,闪烁着冷冷的清光,他不由得一叹道,“老爷的母亲,生下了二老爷之后,便离世了,那时,老爷才三岁。阖家上下,他能倚靠的就只有父亲的关爱,可惜那时太爷宠爱妾室,对老爷态度冷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闻不问。老爷小时候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天分,他用功的读书,希望父亲能因此对他有所关注,不过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那后来呢?祖父是在父亲几岁时去世的?”杨慕问道。

      “老爷十岁时,太爷染病去了。”万安叹道,“从那时起,杨家就散了。太爷留下那些个妾室和孩子,个个都是狼子野心,趁着正房嫡子年幼,合起伙来把家产瓜分殆尽了,竟是只留了个空屋子给老爷兄弟两个,连仆人都走的走,散的散。”

      杨慕听他说的平淡,却无法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惨烈打击,他今年也十岁,相比父亲,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株不谙风雨的温室萱草,他由衷道,“安叔,多谢你,一直陪在父亲身边。”

      万安摆手一笑,“这是该当的。只是我没什么能耐,只能看着老爷的日子越过越难,他既要上学,还要分出心思照料弟弟,渐渐地分家时那些钱也用光了,老爷实在没办法,只好写信给外祖父威远将军,希望他能够看在母亲的份上帮衬他一些。”

      “那曾太公借给父亲钱了么?”

      万安点头,淡笑道,“借了,五十两银子。”

      杨慕脱口道,“五十两,好像也不少罢?”

      “不少,也不多。”万安想着该如何给杨慕解释五十两银子的多寡,半晌道,“若是寻常人家,五十两银子也够花上一年的了。老爷那时也懂得当家的不易,省吃俭用,到底花了一年。可一年之后,又没了进项,不得已只好再去向外祖借。”

      杨慕道,“这回曾太公又借给父亲多少?”

      万安缓缓摇头道,“一文也没有了,这次老爷连外祖父的面都没见到,便被将军府的人轰了出来,并且告诉老爷,不会借钱给他,要他不必再来了。”

      杨慕心头一颤,道,“那父亲岂不是很伤心?他才十几岁,没了亲人的接济,该如何生活呢?”

      “老爷当日也很绝望,走投无路只得再去求告外祖父,结果被骂了出来。不得已,老爷只得想别的法子,变卖家产,最后连祖上的田产的都卖了,才够负担他和二老爷上学和生活所需,只是从那以后,就真是一无所有了。”

      杨慕不禁错愕震惊,道,“再后来呢?父亲考场失利了一次,到底如何走上仕途的?”

      “那是老爷遇到曹大人之后的际遇了,若不是有曹大人慧眼赏识,老爷也难有今日。所以老爷对太太也一贯敬重,就是这个原因。”万安看着杨慕垂下的手,那修长莹白的指节嫩若春葱,不禁感慨道,“老爷那时遭了不少罪,冬日里没前买炭火,连手炉都没有一只,只能自己生生抗着,那风湿就是那会儿做下的病根,每逢阴冷雨雪必要犯,再难好转。”

      杨慕听得心一阵揪着疼,“为何曾太公那样无情,就不肯帮父亲一把呢?”

      万安轻轻一笑道,“也不算无情了,毕竟还有五十两银子。二爷应该听过一句话,叫各人自扫门前雪。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他说了这半日,才端起茶盏徐徐饮了一口茶,一面观察着杨慕的表情,见那凝脂白玉一般的小脸满是犹疑,低垂的睫毛上隐隐似有一层雾气,他在心中深深的一叹,面前这个如杜若一般清秀飘逸的少年,生长在旖旎如诗的富贵乡里,他又怎能体会父辈所遭遇的人生困苦,如何能轻易懂得世情无常,人心炎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枕上潜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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