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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一片幽情冷处浓 ...

  •   宁人在马背上趴了一会儿,神情渐渐变得迟钝起来,思绪渐渐沿着聚集的一片昏暗开始不连贯的飘散。回忆的画面时而浮在空中,时而被岁月的洪流冲走,在对四周苍凉的景致怀有沉重的感觉时,还有一种受到惊吓而颤抖的孩子般的心情。
      马蹄声在附近停下来的时候,宁人从眼角的余光中感觉到有人正望着自己。由于惊惶,宁人猛然直起腰身,用力牵动了手中的缰绳让马儿背转过身去,双腿不经意的夹紧了马肚子,登时从大腿内侧传来了麻痒的痛感,宁人疼的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了?”夜月不紧不慢的驱马向宁人靠近了几步。
      “没事。”宁人的声音低哑,带着哭腔的艰涩之感,面上犹带着未干的泪痕。
      “照这样赶路,天黑也到不了船渡。”夜月说。
      宁人心头一紧,失控的脱口而出:“那你自己走不就好了,还回来干什么。”
      话刚说出口,宁人就后悔了——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这样情绪失控了,一直以来宁人都绝不会是先失去冷静的那一个,但是很明显……这个习惯已经被挑战到极限了。
      像这样发脾气,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会被笑话的——宁人懊恼得几乎又要哭了。
      “你别动。”夜月动作利落的翻身下马,朝宁人快步走来。
      “你……”宁人此刻的表情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
      “……你流血了。”夜月走偏得近了,便看得更清楚了些。
      宁人的腿部被粗糙的皮鞍磨出了血,血迹染红了绸衣,泛成了一片殷红的暗影。
      “……难怪会痛。”宁人低头,小声地说。
      夜月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着宁人却不说话。
      “怎,怎么了?”宁人被他看得一阵心虚,语气忐忑。
      “正常情况下,看到自己留了这么多血都至少会惊慌吧?”夜月悠然开口,“你至少给点反应吧?”
      “……有啊,我说会痛啊,还要什么反应啊?”宁人表情认真,口气却是带着困惑的,“还是说要哭比较好?”
      夜月的眉毛拧了拧,终于还是笑了起来,弯起的眼角宛如一轮明晃晃的新月,澄静而美好。
      “把手给我。”夜月说着,向宁人伸出一只手。
      “做什么?”宁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你这样不能继续骑马,我扶你下来啊。”夜月幽幽笑着。
      “你是说……”宁人惊讶的瞪着他,“你要和我共乘一骑啊?”
      “不然呢?”夜月微阖起双眼。
      “……”宁人摇头,顺从的伸出了自己的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电石流过的微的刺痛感窜过指尖,宁人条件反射的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夜月灵巧的反手握住,再不得动弹半分——温度就在挣扎的摩擦中急速窜升,连带着宁人的面颊一阵火烧火燎的疼。
      “你居然会害羞啊。”夜月不无揶揄的笑。
      “……”宁人心底窜起一股怪异的感觉,看着夜月也不说话,一双美目如星似漆般亮闪闪的。
      夜月没有继续取笑,手上稍稍使了劲,另一只手环住了宁人的侧腰,半扶着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宁人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只是本能的展开双臂紧紧扶在了夜月宽瘦的肩胛上。
      这个人原来有一双这么温暖的手。
      宁人糊里糊涂的想——手掌的指节分明,掌心的皮肤略略有些干燥,交握的时候感觉很大很结实……好像是可以让人安心的手啊。
      “你先站会儿。”夜月说着,略一欠身让宁人的双脚着地,便松开了手。
      宁人心里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失落。
      转瞬的功夫,夜月已经跃于马上,仍是笑着向宁人伸出了手。
      宁人主动的握住,运了轻功翻身上马,双腿并拢侧坐于夜月身前。
      “那匹马要怎么办?”宁人揪着夜月的衣襟问。
      “……哪里来的,就回到哪儿去啊。”夜月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说。
      宁人侧首想了想,默然又看了那匹马一眼,慢慢闭上了眼睛。
      风依然十分强劲,可是这一次宁人却没有觉得寒冷——
      夜月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与马蹄声渐渐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支轻轻唱响的旋律。
      一片迷蒙之中,铃兰花的清香始终萦绕在周围,不曾散去……

      泛着淡金色水光的湖面上有数条船只正在穿行。
      风声猎猎,船橹摇动,水声潺潺……宁人有些晕船。
      在船板上吹了许久的风,才勉强让胃里的不适感渐渐消退下去。
      身后有些微响动,宁人回过头去,正看见夜月掀开草帘,从船舱内探出了身子,手里捧着一件黑色的长绒披风。
      宁人一眨不眨的看着夜月向自己走来,然后一眨不眨的看着夜月伸手为自己披上披风。
      “怎么了?”夜月在宁人的注目之下非旦没有觉得不自在,反而微微扬唇笑了起来。
      “没什么。”因为风大,前额的发丝微微挡住了双眼,宁人不得不抬手顺了顺飞舞的发丝,面上带着怡然的微笑,“夜大夫很体贴嘛。”
      夜月略收了些笑意,懒懒的转移了话题:“你的腿伤好了?”
      “亏了夜大夫的药,又在客栈休息了一夜,已经一点都不疼了。”宁人若有所思的望着粼粼的湖面,忽然问说,“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啊?”
      “嗯?”夜月显然有些惊讶,眼神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忧色。
      “我是说,你的师父……他脾气好不好?长什么样子啊?”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夜月的眼眸微阖,“他身体不好。”
      “生病了?很严重么?”
      “嗯……十几年了。”夜月的神色有些恍惚,“他的病需要静养,所以一直住在岛上,我和风寻每年会轮流来看他两次,顺便带些药材帮他调理身子。”
      “段师父和你……是同门师兄弟?”宁人起了兴致,兀自往下说,“我来猜猜……药堂应该是你们师父的吧?后来他身体不好,就把药堂留给你们打理,自己跑来这里享清福了,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夜月微微笑了。
      “我觉得,你们师父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物……说来听听?”宁人巴巴的望着夜月。
      “你真想知道?”夜月微除起双眼。
      “什么样的高人教得出你们这样的徒弟啊?两个都是怪怪的。”宁人笑盈盈的。
      “听过‘玉面箫生”么?”夜月问。
      一阵风吹过,宁人的脑袋有片刻晕眩。
      “……你说谁?”
      宁人瞪大了双眸。
      夜月只是露出了高深难测的表情,并不急于回答。
      “该、该不会是曾与夏侯尹齐名的换贴兄弟……凌玉吧?”宁人的眼神闪闪发亮,“你不会骗我吧?”
      “骗你有好处么。”夜月嗤笑。
      “玉面箫生”凌玉在二十年多年前在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仗着一管玉箫行天下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一度是众多武林名嫒的梦中情人,其与当时享负盛誉的夏侯尹不打不相识,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结为拜把兄弟,因二人俱是英姿勃发的青年才俊,又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林好手,其时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交游甚广,与二人结识的英雄豪杰遍布天下,一时风光无限。
      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凌玉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夏侯尹对此只字不提,时过二十年,唯今世人只知平江有个威慑四方的夏侯府,凌玉这个名字已经被渐渐淡忘了。
      宁人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幅画,只一眼便牢牢记住并不曾忘却。
      在哪里见的,什么情况下见到……宁人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记得画中人惊为天人的出尘风采,优雅如仙似幻。那人一身轻逸卓然的雪色罩衫,螓首侧身,修长的指间扶着一管玉箫凭栏而立,姿态从容脱俗,简直不似凡尘中人……那种惊鸿一瞥的印象如虹光照影,在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宁人当然记得画上的题字——
      剪雪裁冰傲为骨;
      空谷幽兰芳自赏;
      筛风弄月气更清;
      凌霄潆日百步香。
      还有那个人的名字——“凌玉”……
      此时听夜月这么一说,宁人的心简直就要从心口蹦出来似的,一时呼吸急促起来——
      “你不舒服?”夜月见她气色不对,微微皱眉。
      “没、没什么……”宁人压下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却掩不住满面的红潮——这种心情与对纯的恋慕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包含期待与憧憬的尊崇……宁人理的头昏脑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你,你是怎么认识凌前辈的啊?”宁人小心翼翼的看着夜月。
      夜月却是淡然一笑:“……秘密。”
      ……宁人被当场噎住,只恨恨的瞪着夜月。
      “关于师父的事……都是秘密。”夜月平静的笑着,眼里闪着戏谑的光芒。
      “那……我能见到他么?”宁人不死心的追问。
      夜月似乎觉得很好玩,双手环胸站着,扬起一抹兴味的浅笑:“那要看缘分了……师父通常不见外人的。”
      “那长卿见过喽?”
      “那是自然,师父很喜欢长卿啊。”夜月一脸捉狭的笑意,“长卿是我徒弟,你是么。”
      “……”宁人无话可说,沮丧的把头埋进袖子里,像个孩子一样闷声说,“你怎么就有那么好的师父呢……”
      “难道你的师父不好么?”
      夜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
      “我师父?”宁人一怔。
      “你不要告诉我,你的武功是自学的啊。”夜月挑眉。
      “不是啦,我是有师父来着。”宁人说着,努力回忆起来,可是半晌也只记起一个苍白的背影,隐隐绰绰,缥缈而无形,“可是……他不要我了啊。”
      夜月没有说话,默然看着宁人。
      宁人面向着阳光微微除起双眸,唇边逸出一抹忧伤淡雅的笑容:“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不过我知道他很厉害,他从一名离宫的无名小卒变成离宫最出色的四大护卫,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是离宫最年轻的护卫司……他从我五岁开始教我内息,一直到我十岁那年,他把我送到夏侯府后,就一个人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连一个字也没有留下。”
      “你恨他?”仿佛被宁人的语调感染,夜月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暗哑。
      “没有啊……怎么会恨他,我有什么立场呢。”宁人露出了一抹迷人的笑靥,“我想要去找他的,我一个人跑去驿站,那个时候我想……我要找到他,然后求他带我离开,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他能把我也带走就好了。可是我没有找到他……因为我迷路了,是纯少爷把我带回夏侯府的。从那天以后……我就知道,其实他是不要我了,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他忘掉,我每天都和自己说,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不记得……结果,我真的就忘记了……很好笑吧?”
      “……忘了也没什么不好。”夜月说。
      宁人有一瞬间沉默了,眼眶四周又有酸麻的错觉,她不自觉地用袖子擦拭,却觉得更难受了,良久才低低的,发出了近似哽咽一般的声音,“我现在却……很后悔……每次只有他在的时候,我才可以见到母亲……我以前不懂这是为什么……可是现在我好像懂了,我想再见他一面,像要问个明白……可是,即使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已经认不出了……以后我要怎么找他呢……我要怎么找到他……”
      宁人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这是极少极少会发生的事情。这么多年以来,宁人几乎要忘记了怎么去哭泣,可是离开夏侯府不过短短一个月,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
      温暖的怀抱环住了宁人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身体,夜月的手仿佛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在她冰凉的后背上缓慢而有力的安抚着,宁人贪恋夜月身上的温度,反手抱住了夜月并不强壮的身体。
      这是拥抱吧……宁人的脑海里猛然窜过这个讯息。
      可是……为什么呢?宁人骇然的瞪大了眼睛,仰头直视着夜月……
      却正对上了夜月盈满了浅浅的温柔的眼。
      于是想要问出口的话被咽回了喉咙,在迟疑的瞬间,纯的身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宁人几乎是颤抖着猛然推开了夜月。
      “风大了。”夜月却是不紧不慢的笑了,伸手紧了紧领襟,“进舱吧。”
      “还是不了……我怕会晕船。”
      一阵冷风陡然掠过,宁人不由自主打了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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