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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八章 ...

  •   那几个月临忌的确去了白灵岛,景和帝不知从何处听说“白胭融没死”的谣言,坚信白胭融就藏在白灵岛,发了疯似的一心要将人接回身边,又害怕白胭融怨恨他不愿回来,便派了临忌过去。

      名义上是“接人”,实则是利用临忌威胁白胭融——临忌自然清楚这一点,若是他阿娘当真还活着,且不愿意回帝都,只怕景和帝不会轻易放过他。

      毕竟景和帝眼中从来没他这个“儿子”,放在心上的唯有他阿娘一人,对他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他阿娘没了,他自然也再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幼时的他不明白这些,阿娘过世后,他被父皇冷落许久,期间那些听说他失宠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仿佛不把他踩入地底下誓不罢休。终于有一日他委屈极了,忍不住跑去找曾经对他疼爱至极的父皇,想问个究竟——

      可他见到的不是曾经那个对他好的父皇,而是一个……神色狰狞近乎癫狂的男人。

      他吓得呆住了,不停哭泣挣扎,许是他的哭声实在烦人,最终男人没对他做什么,只是不耐烦地将他甩到一边。逃过一劫的小临忌再顾不得害怕,衣衫不整地逃离了父皇的寝殿。

      细皮嫩肉的小殿下平白得了一身青紫,当天夜里难受得睡不着,尽管年纪尚小不知人事,可他本能地对这样的父皇感到恐惧,意识到自己真如那些人所说的那样“失宠了”,他人生第一次有了心事,辗转反侧地掉了一夜眼泪。

      他开始刻意躲着自己一度敬爱有加的父皇。最初的日子很不好过,他阿娘荣皇贵妃在世时,他曾被景和帝宠到天上,惹得无数人嫉妒眼红。一朝失宠从天上摔落,那些人自然不会容许他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在那段漫长而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临忌一次又一次地加深这个认知——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没有人靠得住。

      他心中不是没有过怨恨,也曾想过报复,可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明白这里是个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什么样的嘴脸,他曾经的满腔愤懑便好似被风吹散,再兴不起一丝波澜。

      在这里,一切憎恶都毫无意义。

      再后来他难以忍受,将自己折腾出了一身病,终于得以离开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然而好景不长,不过两年他便又被接回来了——他那父皇即便不想见到他,也不会放任他在外头待太久。

      毕竟他是白胭融唯一的骨肉。

      他见识过景和帝那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心知若非自己生来是男儿身,就凭这张与他阿娘无比相似的脸,只怕早被景和帝软禁在深宫中不得见外人,养大后好当白胭融的替身——伦理纲常?这些玩意儿在景和帝身上存在过么?

      所幸景和帝不好龙阳,否则那一日临忌未必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寝殿。

      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日复一日弱化自己的存在,祈祷他那父皇永远别想起他来。不过在白灵岛待了两年再回来,他的日子倒是好过多了,撇去令他心烦又畏惧的景和帝不谈,其他人都将他忘得差不多了。

      也正是此时,他阿娘生前养的心腹找上他,给了他一些东西,道是贵妃娘娘留下的,再三嘱咐过他们,待到六殿下长大后再亲手交到六殿下手上。

      彼时临忌看着一脸忠诚的心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以他阿娘在世时的受宠程度,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留下一些东西并不难,只是他一想到这些东西必定与景和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便下意识地心生抗拒。

      为了日子能过得舒服自在一些,他最终还是接受了阿娘的安排。对于“权势”那一部分临忌从来没兴趣,“金钱”倒是能拿来用用。

      宫墙内的一切他都无法心生好感,索性将时间大把大把地耗在宫外,顺带给自己挣一个沉迷烟花之地、喜好眠花宿柳的“好名声”。

      且醉楼之类的风月场所便是这么来的——毕竟他时常会去,干脆将其全都变成自己的东西,用起来也顺手。他自由有限,又有的是无所事事的时间,拿来消遣正好。

      这一“堕落”便是好几年,他对姑娘没兴趣,可也不讨厌温香软玉环绕身侧的感觉,毕竟貌美的少女如花如月,即便不碰,看着也心旷神怡。

      南风馆这类迎合龙阳癖好的地方帝都也有,临忌一次也没去过——心思倒是动过的,也叫来小倌儿看过,可看着少年们柔媚娇俏的模样,举手投足几乎和姑娘家没两样儿,他便深觉索然无味,闲暇时宁愿找些春宫图册、香艳话本儿打发时间。

      直到他和墨玉有深一步的接触。

      其实他和墨玉早在八岁就认识了,一见面话都没说先打了一架——墨玉突然冲过来对他动手。那时荣皇贵妃已经去世,正是临忌失宠终日受欺辱的时候,积攒了满腔的愤懑与怨恨。他见墨玉是个见都没见过的,便没当回事儿,二话不说就还了手。

      后来知道这是燕宁王家的小世子时,已经晚了。墨玉从小体弱多病,习武较晚,虽说功夫也算不错,比起临忌却相去甚远。因而那日墨玉被临忌绊倒在地,几乎全程咬着牙在挨揍。

      临忌被人手忙脚乱地拉开,墨玉一张俊秀的小脸已经鼻青眼肿,吓得一众侍从魂飞魄散,生怕他们家小世子就此破相。墨玉紧抿着嘴一声不吭,由始至终都死瞪着临忌,好似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临忌得知墨玉的身份,登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冷静下来,心知这回自己要完了,将燕宁王的独子打成这样,也不知道接下来要被如何折磨。

      事情发展却出乎他的预料,墨玉对他的误会解开,知晓他并非在调戏小姑娘,那小姑娘也不是他弄哭的。临忌硬着头皮来到燕宁王府,原本做好了被狠狠报复一顿的准备,孰料墨玉只是盯了他一会儿,随后在燕宁王爷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低声道歉。

      他愣愣地看着墨玉,后者的脸已经消肿不少,虽然伤口还在,却不影响那张水墨画一样的小脸儿。临忌一腔憋闷憎恨恐惧瞬间悉数消退,突然觉得这个小世子长得真好看。

      ……现在回想起来,他约莫是从那时就有了喜欢的类型——就是墨玉这样长得眉眼清俊、说话轻声细气格外温和,又丝毫不显阴柔姑娘气的。

      小孩儿的脾气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临忌立马不记恨墨玉了,听着墨玉的轻言细语,他忽然有些想笑——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心中欢喜。

      于是临忌便没忍住笑了一声。

      ……结果这一声儿被对方误解成嘲笑,直接导致墨玉后来极长一段时间不待见他。

      临忌十分冤枉,可又没法解释——怎么解释?说“我笑是因为喜欢你”?

      估计会被误会成另一种嘲笑。

      那时的他尚不知晓“喜欢”为何物,却知道自己喜欢见到墨玉——这人不会仗势欺人,不会因他落魄而欺辱他。可惜被“嘲笑”过后,墨玉认定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见了他都绕道儿走,不可能理会他小心翼翼的示好。

      于是临忌绞尽脑汁地另辟蹊径,特地凑到墨玉面前各种招人嫌。他倒是不担心墨玉会因此对他动手,据闻燕宁王家的小世子性情温和得连仆人都不忍心责罚,即便要报复他,应该也不会下太重的手。

      他很快如愿以偿地引起墨玉的注意,结果也如他所料——就算墨玉真的烦死他了,明里暗里都没对他动过手。

      他更喜欢这位小世子了。

      然而后来他去白灵岛待了两年,再回来墨玉已是变了样儿——不知道是不是该说长大了,总之在临忌看来,便是曾经的“真性情”都被磨了个干净,剩下的唯有一张“伪君子”的皮囊。

      他不喜欢这样的墨玉,便不再频繁接近。只是偶尔碰见,还是会觉得这人好看得令人怦然心动,那清逸出尘的模样让人极想染指。

      他在白灵岛那两年和醉儿相处久了,也曾心动过,想过“改邪归正”试着喜欢女子,于是花了许多时间去喜欢醉儿。可回到帝都见到墨玉,临忌才知道自己还是没法儿“归正”——即便墨玉变成了他不喜欢的模样。

      他对醉儿的“喜欢”有待商榷,感谢倒是真的——若是没发生醉儿一事,他就没机会对墨玉下手,更不可能发现墨玉的“真性情”并非被磨干净了,只是真实的一面藏得极深,再不轻易示人。

      兜兜转转,一切有如命中注定。

      景和帝用墨玉威胁他,他很轻易便屈从了,一半是为了墨玉,另一半是——其实这些年他也怀疑过,兴许他的阿娘根本没死。

      只是后面有太多事出乎他的预料。

      白胭融当年确实没死在宫中,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瞒天过海,成功伪造“荣皇贵妃病逝”的事实。离开皇宫后,她回到白灵岛,改名换姓,开始新生活。

      临忌在白灵岛那两年,白胭融在他面前出现过许多回,甚至和他说过话,只是白胭融特地改变容貌,临忌一次都没能认出来。而如今他再去白灵岛,却得知白胭融大半年前已经没了。

      看着冷冰冰的墓碑,临忌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满心迷茫还未消散,夜里便骤然听说白灵岛无端起火。他排除万难赶到岛上,入眼的只有无尽苍凉,以及……师父和一众同门惨遭毒手的尸首。

      目睹这片人间地狱,临忌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的父皇。

      他沉下心,不顾景和帝那些心腹的阻拦,硬是在白灵岛又待了一些时日。他不想再见到景和帝,又不知回去后该如何面对墨玉——白族族长不仅是他的师父,更是他家阿玉的舅舅。

      景和帝终究没对白灵岛赶尽杀绝,但经历过这样一场浩劫,许多东西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临忌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能做什么,可这儿毕竟他阿娘的故乡,还是他家阿玉念念不忘的地方……他做不到无动于衷地离开。

      直到死气沉沉的白灵岛恢复些许生机,也确定景和帝不会再突然发疯迁怒白灵岛,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日渐浓烈的思念,快马加鞭赶回帝都城。

      见到的却是消瘦得不成人样的墨玉。

      那一夜他搂着喝醉的墨玉,摸到对方脸上的湿意,心中对阿娘的不解、对父皇的愤怒忽然都淡了,无尽的疲惫排山倒海地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想抱着墨玉痛快地哭一场。

      可是不行,他家阿玉已经这样了,他不能放任自己崩溃。

      ……

      墨玉冷静地捏碎了一个茶盏,本就雪白的脸色隐隐浮现出寒意:“你确定……舅舅当真……”

      香茗微烫,他的手当即红了一片。临忌皱眉,依稀看见有鲜血滴落,一声不吭地拉过墨玉的手,果然看见他的掌心被碎瓷划出了几道血痕。

      “不折磨自己行吗?”临忌叹息一声,“这只手你还想不想要了?”

      他起身拿来药箱,仔细地替墨玉处理伤口。墨玉拧眉挣揣几次,实在拗不过临忌,只好沉着脸由他去了。

      “那醉儿呢?”好半晌,墨玉盯着自己包扎好的手,轻声道,“醉儿也……是不是?”

      临忌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心知这不是因为疼,墨玉是个极能忍疼的人,他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临忌听懂了墨玉想问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告诉墨玉,醉儿的确香消玉殒了么?

      墨玉看他的反应便知道答案,忽而轻轻笑道:“你知道么?是我间接害死了醉儿,是我……是我让醉儿回去的。”

      临忌见他神情恍惚,心知不妙,连忙道:“莫要胡说,此事和你无关,阿玉,你听我说……”

      墨玉显然听不进去,微垂着头看自己的手,声音极轻地胡言乱语着。临忌满心忧愁,怎么也哄不住墨玉,只得耐住性子听他说,好半天才勉强听清楚墨玉在说些什么。

      “那日我该拦住醉儿的……是了,醉儿和我说的……原本我也是要和你说的,荣皇贵妃一事……”

      今日受的刺激太多,没过多久,墨玉便开始发热,烧得连人都认不清,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还断断续续地吐了几回。临忌心急如焚,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恨不得以身相替。

      簌簌吓坏了,原以为他们家小王爷今日算是没事了,不曾想突然发作这么一出。她听从临忌的吩咐忙里忙外地差人煎药、备好冷水热水,隔段时间便送进房中一次。

      眼看着墨玉第三次将服下的汤药吐出来,簌簌红了眼眶,带着哭腔小声道:“六殿下,还要继续送药来吗?王爷这样……”

      墨玉吐完,拧着眉头推开水盆,靠在床头坐好。明明在发热,他的面色却惨白一片,瞧着比平常要虚弱得多。他依稀听见簌簌的话,动作极小地摇了摇头,一阵眩晕头疼涌来,又不得不停住动作。

      临忌知晓他并非神智不清,只是看不见、说不出话,人更是难受得厉害——清醒地受着这些,反倒比烧得迷迷糊糊痛苦多了。临忌强忍心疼,拿过湿热的帕子轻轻替他擦去嘴角的秽物。

      他看见墨玉的动作,沉默片刻,这次终是妥协了,不忍再折磨对方:“不必了,他喝不下,再喝还是要吐。”

      无法服药,便只有用冷水降温。簌簌看出临忌要做什么,连忙道:“还是奴婢来吧,您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

      “我来。”临忌言简意赅地打断道,“你到外头守着吧,莫要忘了叫人备冷水。”

      经历了今日这么一遭大起大落,簌簌下意识地对临忌言听计从。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六殿下对他们王爷必定是真心的,否则像六皇子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又怎会愿意这般不辞劳苦、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家小王爷?

      只可惜六殿下终究是个男子,若是个美娇娘……

      簌簌暗叹一声,深觉惋惜。

      翌日墨玉醒来时,体温已经恢复正常,眼前却仍是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不真切,好似隔着一层浓雾。他下意识地伸手在身旁摸索,什么也没有。

      墨玉皱起眉头,一个“临”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没法儿正常发声。他清了清嗓子,心烦意乱地坐起身,忽觉有人靠近。

      临忌?

      墨玉眯眼,带着初醒的几分迷瞪,盯着眼前朦胧得看不清的景象,伸出手——

      抓住的却是一条纤细的胳膊——临忌虽然看着清瘦,可毕竟是个男子,又从小习武,手臂肌肉结实得很,和姑娘家又细又软的胳膊不一样。墨玉立刻反应过来摸错了人,猛地松手。

      潇潇本是想靠近看看墨玉的情况,走近前已是察觉墨玉醒了,还试探着唤了声“王爷”。怎料下一刻猝不及防被抓了手腕,小丫头一愣后,不禁面红耳赤。

      她慌忙退开一些:“王爷醒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墨玉被这样一“惊吓”,当下醒得不能再醒,耳朵却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听声音总有几分缥缈的感觉,好似眼前的说话人远在天边。他许久才辨认出这是哪个丫鬟,登时心烦得无以复加——倒不是针对潇潇,只是一早起来见不着想见的人,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焦躁。

      临忌呢?去哪了?何时走的?

      墨玉有心想问,奈何嗓子哑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意识到自己如今“聋哑瞎”的情况,身边还杵着个不太熟悉的丫鬟,他烦躁得心头仿佛有火在烧,偏生又无处发泄。

      潇潇见他面色阴沉,声音愈发小了,带上几分怯怯:“天色还早呢,王爷是想再歇一会儿,还是要起身更衣……王爷?”

      潇潇惊呼一声,看着墨玉自顾自地起身,想扶一把却被不耐烦地推开。她只好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衣发散乱的小王爷下床,没走几步……直接撞上了凳子。

      木凳翻倒在地,潇潇没忍住又惊叫一声。

      墨玉也险些摔了,踉跄几步才站稳,摇摇晃晃间不知道又碰倒了什么东西,房中登时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儿,好不热闹。他腰上腿上一抽一抽地疼,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撞青了。

      更惹他火气横生的却是旁边一惊一乍的丫鬟,听见潇潇第三次惊呼,墨玉头昏脑胀之余终于忍不住发作,随手抄起身边的东西砸到地上。

      “……王爷?”潇潇胆战心惊地抖了抖。

      墨玉说不出“滚”字,模模糊糊瞧见潇潇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丝毫没有识趣退下的意思,便阴沉着脸继续砸东西。

      潇潇瑟瑟发抖地跪下了:“王爷恕罪……”

      直到手边的东西都摔完,墨玉忍无可忍地一指门口。潇潇愣了片刻,赶忙如获大赦地退出去。

      脑子这么不好使的人是如何安排到他房里来的?

      赶跑丫鬟,墨玉心头仍是憋着一团火,不发泄出来不痛快。他眯缝着眼,靠着仅有的那点儿眼力在房中走完一圈儿,期间不小心磕碰了三回,疼得他冷汗都出来了。

      但也成功砸毁了这些年今上赏赐的东西无数——他从未觉得自己房中有这么多杂物。

      摔完东西心情总算好些了,墨玉揉着磕出了点青紫的胳膊,许是发热了一整夜的缘故,连带着他心中的种种“悲恸”、“愤怒”、“憎恨”都一道儿被烧没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

      那些“不想活”的念头也没了——景和帝尚且苟延残喘,他为何要不声不响地去死?

      墨玉摸索着拿过床边的药箱,才打开,又好似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弯了弯嘴角,随手将药箱掀翻在地。

      一身的淤青,他自个儿处理起来多不方便,不如等他家美人儿过来再折腾。

      这么想着,墨玉理所当然地躺回榻上,面上浅浅的笑意仍未消散——那是他曾经惯有的温和笑容,被今上夸赞过“温润如玉”。只是此时此刻,再温柔好看的笑,配上他眼底阴森的寒意,都令人毛骨悚然。

      “爹,您放心,我不会弑君的,”墨玉闭眼,叹息般喃喃道,“不必您说,我也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您不要再托梦教训我了。”

      看景和帝的模样,必定是活不长了,若是就这么让他一死了之,得是多便宜了他?

      墨玉勾了勾唇,轻轻地又说了一遍:“您放心吧,我不会弑君的。”

      这句话说完,他便再不言语,恍惚间似是睡着了,又似是一直醒着。周围渐渐有殷红的东西淹没他,仿佛要拽着他往下沉,墨玉愣愣地杵在原地,直到汩汩浓稠的液体没过他的鼻尖,他呼吸不得,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是鲜血吧?

      墨玉皱眉,若是他就这么淹死了,岂不是再看不见临忌了?

      想到这一点,他终于生出些许挣扎的意愿,孰料手一动,那些使得他窒息的液体顷刻间烟消云散。墨玉凝神再看时,四周俨然一片芳草萋萋、莺歌燕舞的晴好春景。

      不远处眉眼熟悉的女子笑着朝他招手:“小玉儿,来,到娘这里来。”

      他茫然地看着女子,懵懵懂懂迈开了小短腿,女子一边招他逗他,一边慢慢往后退着。他走着走着渐渐有些急了,奈何腿太短,一直磕磕绊绊地小步走,无论如何也扑不进女子的怀里。

      女子笑如春花:“小玉儿快呀,快呀——再不快些我就吃光蜜饯咯。”

      他愈发着急了,一急脚下便乱,不小心教一块小石头绊倒,“啪唧”地扑倒在地。小墨玉摔了个狗啃泥,小脸儿小手都蹭得脏兮兮的,心中委屈极了,瘪了瘪嘴便要哭闹。

      还未哭出声,周遭的景色再次变了,茵茵绿草化为层层鲜血,簇簇野花儿变作堆堆白骨,他半趴半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周围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腐烂的尸体、血浸的骷髅,都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七窍流血地注视着他。

      墨玉猛地惊醒了——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是睡着了。

      “做噩梦了?”一抹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榻旁,墨玉只略微一愣,立刻握住那只抚上他额头的手,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对方显然没听清,倾身靠过来,“什么?”

      墨玉皱眉咳了几声,意识到自己能说话了。他翻身搂住临忌的腰,挪动着枕到对方的腿上,半睁着眼含含糊糊地道:“……蜜饯。”

      “蜜饯?”这回临忌听懂了,无端觉得此刻的墨玉对他有些黏糊,无奈道,“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还想吃蜜饯?还有,你方才又发脾气了是不是?一屋子狼藉都不知道该如何收拾。”

      墨玉眨了眨眼,意识到砸东西那段儿不是梦。临忌见他情绪还算稳定,又道:“快中午了,先起来吃些东西。你才烧了一场,身子虚得很,不吃不喝恐怕受不住。”

      墨玉由着临忌扶自己起来,搂着临忌的手却没松开。临忌难得见他这股黏劲儿,心情愉悦之余又有些好笑:“王爷,要我伺候你更衣吗?”

      墨玉正要颔首说“好”,搂抱间却被碰着了腰上的淤青,疼得他没忍住皱眉抽了口气。临忌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当即道:“怎么了?”

      墨玉松了手,拧眉摇摇头。

      临忌信他才有鬼了,不再浪费时间多问,动作轻柔却利索地开始扒他的衣服。墨玉此时虽然“瞎”,近距离的东西还是能瞧见的,看临忌一本正经的模样,禁不住心生调戏之意,挑起他的下颌低声道:“怎么?宽衣解带……美人是要轻薄我么?”

      “别闹。”临忌无奈地一低头,嘴唇恰好蹭过墨玉的手指,落下一个漫不经心、略带安抚的轻吻,“你一整夜都在发汗,衣服该换了。”

      “怎的还找理由了?”墨玉弯了弯眼眸,十分配合地一脱单衣,“我又没说不让你轻薄。”

      临忌:“……”

      他家阿玉这一觉醒来……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临忌不动声色地用目光在墨玉身上逡巡着,看见他青紫一片的腰身,伸手碰了碰,皱眉道:“怎么弄的?”

      墨玉轻“嘶”了一声,他本就打算让临忌帮着上药,便没乱动,如实道:“眼睛看不清楚,砸东西的时候磕着了。”

      临忌:“……”

      他一句“砸个东西还能伤着自己”还未出口,便听墨玉又道:“手臂和腿上好像也有……没什么大碍,不必管。”

      临忌深吸口气,长叹一声,任劳任怨地拿过刚收拾好的药箱,给墨玉处理一身青紫:“若是我不在,你便不把自己当人了是不是?”

      “你不在?”墨玉敏锐地挑出“重点”,沉下脸,眯眼盯着临忌,“你又要去哪儿?又想瞒着我偷偷去什么地方?”

      临忌:“……”

      墨玉见他良久不语,面色更冷,猛地抽回自己还没上好药的手,眼底尽是寒冬雨夜般的森冷与阴沉。

      “去哪儿?嗯?”墨玉一把掐住他的下颌,本就虚弱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你就一定要这样……要这样对我么?你究竟有没有……”

      “没有。”临忌拢住他微微颤抖的手,对他这副模样有些心惊,面上却一派平静,温情脉脉地道,“我不走,哪儿也不去,只在这儿陪你。”

      墨玉安静下来,眼中的阴霾略微散去,仍是将信将疑:“你又要骗我?”

      “不骗。”临忌叹息道,“我错了,阿玉,以后再不会了。”

      墨玉皱眉盯着他,沉思良久,终是一脸谨慎地道:“那我就再信你一回。”

      原来他在墨玉心中已是这么没可信度了吗?临忌暗叹一声“自作孽不可活”,看着墨玉眼中无法彻底散去的阴霾,心头难忍酸涩。

      曾经的如玉君子,曾经那个待人温柔和善的阿玉,如今已经教他们彻底毁了——他也是毁墨玉的人的其中之一。

      处理好几处淤青,又服侍墨玉穿好衣衫,临忌便带他出去用午膳,顺带吩咐丫鬟趁这段时间把卧房收拾干净。墨玉在一旁听临忌说话,似笑非笑地一勾唇。

      临忌越来越像这王府真正的主人了,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时颇有几分……唔,王妃的模样?

      墨玉自顾自地乐了一会儿。临忌回过头时,意外地发现墨玉心情不错——这人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难怪近来总有人说燕宁小王爷喜怒无常。

      墨玉一笑,临忌便也跟着心情愉悦:“又怎么了?高兴什么?”

      墨玉收敛笑意,很是自然地伸手道:“我看不见,你来扶我。”

      临忌挑眉:“王爷,这是院子里头,周围不止你我二人。”

      “那又如何?”墨玉也挑眉,“行吧,簌簌——”

      还没走远的簌簌“哎”了一声,连忙转过身来:“王爷有何吩咐?”

      临忌面不改色地扶住墨玉,沉声道:“没事了,你去吧。”

      簌簌:“……”

      看着簌簌低眉敛目迅速走远,临忌幽幽叹道:“我扶便是了,王爷何必故意这样激我?”

      墨玉闷声笑了,颇有几分得逞的愉悦。

      用过午膳,又在临忌的督促下喝完药,墨玉见对方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疑惑道:“今儿你这么闲?”

      “嗯,事儿可以晚些再处理,你一个人在王府,我放心不下。”临忌道,“省得待会儿砸个东西又把自己弄一身伤。”

      墨玉:“……”

      虽然临忌说这话时笑得很赏心悦目,可他还是有抽这厮一顿的冲动。

      墨玉睡了一整晚兼一上午,临忌再劝他多休息,他也不愿意睡了,非要去书房找点儿事情做。临忌拗不过他,叹气道:“那便去书房吧——表哥,你可别再砸东西了,纵是燕宁王府家财万贯,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久未听过的称呼突然冒出来,墨玉一愣,侧头瞧见临忌微蹙的眉,无端有些心尖发颤。一进书房关上门,他便忍不住将人一搂,抵在房门上。

      临忌:“……”

      今日的墨玉肯定有哪里不对!

      这话在脑海中还未过完一遍,墨玉便凑近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美人难得投怀送抱还亲亲,临忌登时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希望他家阿玉再多“不对”一会儿。他搂上墨玉这些日子消瘦不少的腰身,笑吟吟地轻声道:“怎么?轮到王爷要轻薄我了?”

      “轻薄?”墨玉弯眸,尽管一张脸憔悴了许多,双眼却仍是乌黑透亮,一笑便透出一层温润的水意,“方才你处理起王府的杂务不是很熟练么?还知晓心疼我的万贯家财……害得我以为我与美人早已经结为夫妻。”

      临忌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露出一抹很是“婉约”的笑:“夫君。”

      “嗯,”墨玉吻过他的唇,含糊道,“王妃。”

      临忌丝毫不纠结自己为何就成“老夫老妻”中的“妻”了,反正只是口头上的一个称呼,平时床上床下该如何还是如何,算起来还是他占墨玉的便宜居多。他正要反客为主再深入一些,墨玉却退开了,声音极轻,带着些许笑意:“莫闹,一会儿病气该过给你了。”

      临忌太久没见过墨玉这样温温柔柔地笑了又笑,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一时轻飘飘,忍不住又不正经起来:“就许夫君对妾身百般轻薄,却连妾身碰一下自己的夫君都不准吗?王爷真是好生霸道。”

      墨玉啼笑皆非地抓住他摸到自己后腰的手,临忌趁机挨过去,舌尖灵巧地撬开墨玉的唇齿。

      “唔……”

      一吻罢,他抚过墨玉因呼吸不畅而微红的脸,含笑低声道:“不过……王爷蛮不讲理的模样,我也甚是喜欢。”

      墨玉眯眼,究竟是谁蛮不讲理了?

      “王爷还是快些养好身子吧。”临忌又忽而轻叹,“如今亲一下都喘,再这么下去,往后可要如何振夫纲?”

      墨玉:“……”

      这人说话怎的这般下流?

      “在夫君面前注意些。”墨玉面无表情地瞪他一眼,“禁污言秽语。”

      临忌闷声笑了半晌,最后被墨玉在臀上抽了一下才勉强止住。他脸都笑微微发烫,贴着墨玉的脸颊蹭了蹭,软声软气地道:“怎么办?阿玉,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特别特别喜欢——”

      “你是小孩儿么?俊儿也爱这么和我说。”墨玉见缝插针地嘲讽一句,停顿片刻,细细感受着临忌身上传来的热度,垂下眼睫轻声道,“若是你以后再不骗我……我也喜欢你。”

      “一直喜欢,一辈子……都喜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一章越来越长了
    下一章一定短一点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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