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欺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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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程莫言跟贺千阳一起回了家。
他们的小家，在时隔近一个月之后，因为终于同时迎回了两位主人，堪堪有了些生气。冰箱里重新充满了食物，屋子里的声音也不再是单调的电视节目。
贺千阳想说，这样多好。总比之前自己一个人在家要强得多。
程莫言半倚在沙发里，捧着电脑上网。
时至今日，纵然全息体感技术已经全面成熟，大多数人在日常办公时还是更偏爱通过电脑、手机等硬件设备进行操作。
程莫言也并不例外——他在看网上关于旅游的信息。太长时间没有休息，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处于濒临崩溃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工作，纯粹是找死行为——他也该放松一下了。
贺千阳躺在他腿上，不时用余光瞄一眼电脑界面，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沙发上层层叠叠的花纹。
程莫言看了半天，并没有看到什么很合心意的地方，有些失望地推了推贺千阳的肩膀，“千阳，起来看看，你也选选度假地点。”
原本这时候他应该很是积极才对，无奈贺千阳心里惦记着第二天帝都的面试，这厢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就心不在焉起来。他拱了一下，别扭地蹭了蹭，“你看吧，我没意见。”
程莫言被他噎了一下，无奈道：“耍什么脾气呢？”
“没……”贺千阳刚想摇头，突然灵光一闪，“诶，对了，要不然我们去帝都吧？”
“帝都？”程莫言想了想，“现在四月，帝都天气还有点冷，没什么玩的吧？”
“这个……”贺千阳私心是想让他陪自己一起去参加国科院的面试，但这话又不能直说，怕惹了他不高兴，可又不能不说，毕竟到时候自己是要去面试的，一时间左右为难起来。
程莫言叹了口气，“要不然我们还是去海岛吧？”
海岛？
贺千阳暗暗想着，等自己从帝都回来，去海岛玩玩似乎也不错。于是笑了起来，“好啊。”
其实，因为程莫言工作太忙，他们从来都是聚少离多，真正能在一起好好休息的时间，一年到头也不超过两个月，他实在不想用什么事情再惹得他不高兴。
程莫言的想法跟他一般无二。
可是这样下去，二人之间就只剩下无休止的沉默。
贺千阳并不喜欢这样的气氛，那让他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程莫言有些紧张地动了动腿，身体随之进一步陷入了沙发。
贺千阳坐起来靠近了些，往他身上蹭了蹭，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头就依偎在他颈边。十四岁的少年，身量未开，比程莫言小了整整一圈，正正好好就嵌进了程莫言怀里。
程莫言看着怀中少年白皙的耳垂，恍了恍神，轻声叹道：“都多大了，怎么那么爱往别人怀里钻？”
贺千阳撇嘴道：“这我哪知道。反正就是爱往你怀里钻，别人我还不稀罕呢！”
程莫言恍惚想起，当初有个人也是这样，一脸傲娇，仰着脖子跟他说，“我可不稀罕别人抱我。”于是他笑的有点伤感。
贺千阳浑然未觉，嬉笑道：“我这叫肌肤饥渴症，基因里带出来的，没治！”
程莫言对他简直无奈，“瞎说什么呢，什么肌肤饥渴症，瞎掰。再有，你这基因里……”话说到一半，生生咽了。
贺千阳却被挑起了兴趣，“嗯？基因？我的基因怎么了？”
“……没怎么。”程莫言暗自懊恼自己怎么说出那么一句话来，此时却只好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
贺千阳又往他怀里蹭了蹭，“诶，莫莫啊，你这么笃定，是不是以前捡到我的时候给我做过全系列基因组测序啊？”
普通基因测序仅用于检测是否含有致病基因，以便及时进行治疗。现在这项技术早已走进千家万户，几乎每一个人出生的时候都做过基因测序，但全系列基因组测序仍然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接触到的最高端科技。
程莫言一听就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全系列测序的钱，我再加上你，挣几辈子都赚不到。”
贺千阳轻轻哼了一声，“当我傻？全系列测序传得神乎其神，其实成本根本就不高，不过是全系列测序的机器造价是天价，测序麻烦而已。你在国科院，根本是连折旧费都省了。”
程莫言好笑道：“你知道的倒不少……嗯，我什么时候说你是捡来的了？”
贺千阳把头搭在他肩膀上，煞有介事道：“是啊，还有其他各种版本，什么买彩票中的啊，垃圾桶里捡的啊，商店里买的啊，买手机送的啊，充话费送的啊，快递送错了来的啊，鱼变的啊，盗墓挖的啊……”
“……”他还说过这种话？还有最后那两个是什么鬼……
贺千阳嘿嘿笑了起来，“还有什么版本？”
程莫言怔了一下，垂下眼帘，思考了一下，“嗯，还有克隆出来的啊，外星人送来的啊……”
贺千阳笑的打跌，“哈哈，这个更扯。”
程莫言弯着眉眼，含笑看着他，“是挺扯的。”
贺千阳站了起来，“去海边准备带点什么？”
“就带……”通讯器响了起来，程莫言站起身往书房走去，“等我先打个电话。”
“哦。”
程莫言在书房里站定，按开通讯器，“你好，这里是程莫言。”
“嗯嗯嗯，我是千阳的老师，我姓廖。”
程莫言笑了一下，“我知道。请问有什么事么？”
“……”
贺千阳并不知道程莫言在给谁打电话，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对着电脑发呆。
程莫言从书房里走出来，默不作声地坐到了他身边，从茶几上捧起了一杯水，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双肘分搭在两边膝盖上，右手拿着杯子，身体前倾，几乎要将头埋进双腿之间。
过了半晌，程莫言才稍稍直了直身子，改由双手捧住杯子。白瓷的水杯里盛着多半杯水，水波从四周荡漾开，撞到杯壁又反震回去，完全模糊了水面倒映的那张脸。
他突然问道：“千阳，你觉得这世上是巧合多一些，还是必然多一些？”
“？”贺千阳被他问的一愣，“莫莫，你开始探究哲学了？”
程莫言顿了一下，“你觉得人类的性格和行为受基因影响多大？”
“啊？”贺千阳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战战兢兢道：“这个……性格这个东西，先天基因是会决定一部分，但是主要还是后天培养吧……行为这个东西就更是了，环境因素……在其中占有……额，很重要的位置。”
“是么？”程莫言抬起头，用一种锐利得近乎透视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贺千阳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已经能确定，自己的事情东窗事发了。刚才的电话十之八九是廖老师打来的。
程莫言摇了摇头，靠在沙发背上，轻声问道：“千阳，我对你不好么？”
“……莫莫？”贺千阳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紧紧抽在了一起。程莫言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什么意思？
“你长到十四岁，我对你百依百顺，从来也没要求过你做什么不愿意做的事情，你为什么就不能，就不能听我一次话呢？”
“莫莫……”贺千阳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暴怒，失控，完全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他怯怯地凑过去扯了扯程莫言的衣角，声音颤抖着试探道：“莫莫……”
程莫言“蹭”的站了起来，手中杯子重重掷在地上，“啪”地一声摔得粉碎。他说：“你就不能听我一次么？！”
一言既出，四下寂静。
贺千阳看着地上粉碎的杯子许久，突然笑了起来。
他蹲下来开始用手捡起地上的白瓷碎片。他捡的很小心，只除了最后将碎片放入手心里的时候割破了一道口子。
手掌被割破其实并不痛。相反，感受着鲜血从自己体内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竟然还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感。“莫莫，你一直都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你要我怎么听你的？”
程莫言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贺千阳将碎瓷片扔到垃圾箱里，然后失魂落魄地瘫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
他就知道，血色的残阳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十五年前血色残阳下的那场车祸带走了他最重要的人，十五年后，一周前如血的残阳，还要再一次将他最重要的人从他身边带走么？
周围寂静的可怕。当心静止的时候，世界上的一切声音都再也入不了耳。他好像再一次经历了十五年前那次短暂的失聪，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与外界接触，不再与外界交换信息。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千玄……千玄……千玄……”声声泣血，宛如杜鹃。他将一只手按在了眼睛上，意图阻止汹涌流下的眼泪，可惜泪水仍然不受控制地顺着指缝向外涌出。
就好像回到那个时候，自己每天哭到睡着，醒过来之后又接着哭，再哭到睡着，哭了整个一个星期。不想去实验室，不想见到一切跟他有关的东西，更不想继续做实验——做了那么久的研究有什么用？连最重要的人都救不回来！
然后就开始恼了。怎么会救不回来呢？要是自己当初选的是跟医学有关的课题，是不是就有能救他的一线生机？
程莫言死死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个人最后的遗物，那个人临死前仍然攥在手里的陨石碎块，现在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胸前的口袋里。这块……寄予了他全部心血的陨石……
他伸手紧紧抓住胸前的陨石，喃喃自语，“千玄，你真的这么喜欢生物么……比喜欢我还更喜欢一些？千玄……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阻止你……千玄……我是不是不该干涉你……”
陨石没办法给他答案，只能微微散发出一丝丝热度，像是在抚慰着他。
他渐渐闭起眼睛。
每当陨石发出热量时，将这陨石握在手里，总会进入一个奇异的梦境，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里面恬静安逸，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只是这样的梦并不多见，而且通常不会很长。
于是每当他从梦里醒来，总会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眼前的世界跟十五年前重合到了一起，然后总是要过一会儿才能慢慢将两个胶着在一起，重叠的世界彻底分开。
他一睁开眼，看见贺千阳在不远处半倚着门框看着他，就习惯性地伸出手，“千玄，抱我回去。”
“……”贺千阳真心觉得程莫言每次刚睡醒的时候，状态都很奇怪。
他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程莫言修长的身体，默默叹了口气。他弯下腰，几乎毫不费力地一手拢住他的腿弯，一手搂住他的脖子，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程莫言一米八的个子，抱在怀里却轻飘飘的，好像没有半点重量。
平时穿着衣服还不显，此时将人抱在怀里，仔细感觉一下，好像真的只有那一身的骨头架子支撑住了整个身体。贺千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感觉，就好像他抱在怀里的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是一具会动的骷髅。
为什么之前没注意到呢？什么时候他竟然憔悴成了这个样子？
程莫言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里，直到被他放到床上，才回过神来，挺了挺腰，像是害羞了一样脸上红了起来，向床里面挪过去。
贺千阳：“……”
程莫言这才拍了拍床边，“坐。”
贺千阳低头看了看他，闷头坐在床边，也算听话。
程莫言沉默了一会儿，手掌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捏了捏。
连手掌心都没有多少肉了。这是要瘦成什么样子？贺千阳反手握住他的掌心，攥在手里，一瞬间有些动摇。于是冲动开口道：“莫莫……”
对面程莫言也同时说道：“千阳……”
然后两个人一起顿住。程莫言做了个“请” 的手势，静静地看着他。
就这么一会儿，那短短一瞬间的动摇便不能再左右他的决定。贺千阳反复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总是为我好的，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只除了这次。
程莫言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迟疑，只觉得惊喜。他原本已经决定，如果贺千阳真的执意要去，他就是答应也无妨，但贺千阳既然答应了……他抬头看向贺千阳，“你是说……”
“……”贺千阳突然有点不敢看他。那一双浅色的眸子总是显得目光清澈无比，尤其此时像是能将人看透。“嗯。”
程莫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贺千阳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程莫言的笑容很有一种感染力，无论何时都能给人一种雨后新霁的感觉，像一缕暖阳刺破层层浓雾。只可惜，贺千阳这些年来已经很少看见过了。
他轻轻揉了揉脸，突然也就不后悔骗他了。能得到这样一个笑容，似乎也是值得的——没关系，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拍了拍程莫言的手，“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叫外卖。”
程莫言笑着点头，眉眼弯成一道新月。
他又进入了梦境。
梦里回到了十八岁，看着那个人拿出红酒，又点上蜡烛，为自己拉出椅子按着自己坐下，然后听他说：“莫莫，生日快乐！”
明明是自己过生日，说好要让自己在上面一次的，最后还是被他吃干抹净。
他那个时候还恼了好多天不肯理他。现在想想也是幼稚。又有谁会想到他们还那么年轻，却被迫天人永隔。
醒来时周围一片寂静。他摸摸后背，发现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他起床走进浴室，打开淋浴，穿着衣服现在花洒下面，闭起眼高高仰着头，感受着温热的水流淌在脸上，彻底浸透他整个身体。
房间门突然打开了。
贺千阳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站在浴室里还不关门的程莫言，眉头皱了起来，“你洗澡怎么不脱衣服啊？”
程莫言睁开眼睛，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忘了。”
睁眼的功夫，贺千阳就眼睁睁地看着水流流过他的眼睛，然后就见他双眼巩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血红了起来。“……”
程莫言赶紧把眼睛闭了起来，用手揩掉眼睛里的水，“我没事，你先出去吧。”
贺千阳随手关了门，“那快点儿，外卖到了，我又炒了点菜，等你一起吃。”
程莫言脱了衣服，用力在身上掐了两把，直掐出了青紫的指印，这才平息了体内刚刚因梦境升腾起来的□□。
他用毛巾把身上擦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走了出去。
贺千阳迎了过来，绕到他身后，两只手捏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餐桌方向推去，“来来来，你看！我刚刚叫外卖送了瓶红酒，他们还送了几支蜡烛。”
贺千阳把人推到椅子前，让他坐好，点燃了蜡烛，这才叫熄了灯。
夜幕早已降临，熄了灯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唯有餐桌上悠悠的烛光执着的照亮了一方天地。
人影随着烛影一同摇晃。
程莫言出神地望着摇曳的烛光，心底不期然地抽痛了一下。
贺千阳冲他腼腆地笑了笑，“莫莫，我点的都是你爱吃的。”
程莫言扫了一眼菜色，顿时啼笑皆非。这哪里是他爱吃的菜色，分明是那个人爱吃的。这些菜色他一直喜欢做给贺千阳，结果贺千阳没喜欢上不说，还以为这是他喜欢的。
不过，有他这份心也是难得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欺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