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城雨季》长默

48、第四十八章

　　走进卧室，陶郁毫不意外地看到常征靠在床头，手边摊着一本医学笔记，人已经睡着了。外科住院医一周平均工作八十到九十小时，最疯狂的时候甚至有过一百一十小时的纪录。这一年常医生似乎比从前更忙，陶郁已经记不清对方上一次休假是什么时候，两人也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拿开书，陶郁关了灯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回想起一小时前与陈立的对话。对方的建议不只是简单地更改实验方案，而是帮助他的研究跳出Case Study的小框架，转向微生物处理技术研发，这会使他的论文提升不止一个档次，而论文水平直接关系到毕业后的去处。对于这样的“大礼”陶郁难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安慰自己也许陈立和老安德鲁之间有协议，比如老头负责实验资金，出成果后共同发论文，申请专利则同为专利所有人，自己的毕业论文上列陈立为联合培养导师……
　　“Scaple……six units of blood…...suck it up…...” （译：手术刀……六单位血浆……（把出血）吸净……）
　　身边的人不清不楚嘟囔了几句，翻个身把两人的被子都卷走了，一条腿骑在上面。陶郁在黑暗中侧头看了看，心想这是做梦还在做手术呢？起身想把被子拽回来，却把人推醒了。
　　“回来了？”常征迷迷糊糊问道。
　　陶郁“嗯”一声：“路上碰到熟人聊了几句。”
　　常征没再接话，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呼噜，又睡着了。
　　一天的交流就这么几个字，还没有刚才的梦话多。陶郁伸手推了推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他失落地坐了半分钟，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忽然掀开被子俯身吻上对方。常征因困倦不自觉地躲闪，陶郁却不肯罢休。
　　“你怎么了？”常征被彻底搞醒，迎合着他莫名其妙的热情。
　　陶郁赌气似的扯掉上衣说：“我做得不够明白？”
　　“小点声，常徊在外面。”
　　听了这话陶郁的火气更加抑制不住，心想你弟在我们实验室胡闹，他妈的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常征翻个身，鼻音浓重道：“我今天三台手术……”
　　卧室里没有开灯，对方的面孔在黑暗中模糊不清，陶郁嘲笑自己半夜把人摇醒，却只为了做一场心不在焉的爱。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交流变得这么贫乏，他几乎找不到机会和对方多说几句话。每天早上五点常征出门去医院，晚上自己下课回到家说不上两句话对方就梦周公去了，赶上加班夜班干脆住在医院。以前常征休假时两人还会一起看场电影打打球，可现在对方的假期似乎都在不知不觉中蒸发了，偶尔在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到医院一个电话抬脚就走。如果不是了解常征的为人，陶郁简直要怀疑这是外面有人的节奏。在一起快三年，他们好像又从情侣变回了室友，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生活在两个时区。
　　热度渐渐消退，陶郁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依旧毫无睡意，他感到胸口发闷，起身拉开自己这侧的床头柜摸到一个药瓶，看也没看倒了一粒放进嘴里。

　　感恩节这天上午，常征难得没去医院，吃过早饭后送弟弟去机场回纽约。陶郁留在家跟一只没脖子的秃毛火鸡较劲，接到常徊电话时，他正对着YouTube教程往火鸡肚子里刷黄油。
　　“陶郁，你绝对想不到我哥对我做了什么！他把我踢下车，让我自己坐地铁去机场！”
　　陶郁对这两兄弟的战争不以为怪，问：“你又怎么惹他了？”
　　“我惹他？！”常徊气愤道，“他半路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有急事不能送我，把我扔在地铁站就走了！”
　　又是医院的事，陶郁皱眉停下手里的活，看看表离起飞时间还早，问常徊：“你知道坐哪趟地铁吗？”
　　“我哥说蓝线坐到终点。”常徊大概是太气愤了，不敢冲他哥发脾气，只能找陶郁抱怨，“……以前我爸我妈还会给我叫出租车，他说我现在是active military，乘公共交通免费，所以让我坐！地！铁！你能想象生活在医生家庭的不幸吗？我的不幸还要乘以三！他们都把病人当亲人，就我是捡来的！当初我爸还想让我学医，我坚决不同意……”
　　常徊一路喋喋不休不肯挂电话，听得陶郁恨不得把手机塞进火鸡肚子里，忍无可忍道：“令尊没坚持那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都想象不出病人落到你手里，那得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
　　一通电话讲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地铁快到机场了，地下信号中断陶郁才得以解脱。语音信箱里有一条十分钟前的留言，常征解释说55号高速发生连环车祸，医院值班人手不足，让所有留在市内的外科医生回去帮忙接伤员。陶郁正要回拨，又收到对方的一条短信：
　　“Sorry honey, will be back home for dinner. Don't call back.”（译：对不起亲爱的，晚饭回家。不用回电话。）
　　陶郁把手机扔在一边，打开电视，芝加哥熊队和绿湾包装工的橄榄球比赛刚刚开始。从几天前常征就惦记这场球，说好了今天一起烤火鸡，一起看比赛，无论医院有什么事都不回去——每次都这么说，从来做不到！
　　对着火鸡生闷气也没用，这兄弟已经够惨了，陶郁无奈地撸起袖子往火鸡身上撒满作料，整只包起来塞进烤箱。教程里说一磅肉烤二十分钟，一只火鸡至少需要六七个小时，眼下除了等待无事可做，他无聊地带着耳机听音乐上网。电视依旧开着，显得屋子里不那么冷清，至于比赛进程他完全不关心。

　　被手机来电震醒时，天色已经黑了，电视里熊队和绿湾的比赛早已结束。陶郁刚拿起手机，震动就停止了，几秒钟后一条语音留言跳出来，是唐海南邀请他和常征去家里吃晚饭。他翻了翻下午的通讯记录，除了几个朋友发的过节短信外再无其他，拨常征的手机依旧无人接听。
　　陶郁试着打医院电话，被迫听了五分钟音乐后终于有外科的值班护士接起电话，可惜人家不管帮家属找人，只能答应陶郁见到Dr. Chung会通知他给家里打电话。
　　“……tell Dr. Web to send an anesthetist to OR3……” (译：......告诉Dr. Web派一个麻醉师到三号手术室……)
　　陶郁原本失望地要挂电话，突然听到背景音里熟悉的说话声，立刻喊住值班护士问刚才那是不是常医生，让他接电话。
　　“He's heading to an OR...” 护士犹豫道。（译：他正要进手术室……）
　　“Please，I need no more than 30 seconds！” （译：麻烦你，我只需要不超过三十秒！）
　　陶郁听到护士在电话那边喊常征，对方问了几句，随后接起了电话。
　　“This is Dr. Chung...” （译：我是常医生……）
　　“你什么时候回家？”陶郁废话短说。
　　电话里常征的语气说不上是抱歉还是敷衍，快速道：“亲爱的，我现在真的很忙，这是最后一个手术，我保证做完就回家，挂了，拜——”
　　陶郁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已经被挂断了——他真是高估自己，这他妈连十秒都不到！对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他抓过旁边的电视遥控器摔在地上。
　　“叮。”
　　烤箱恰好在这时到了预设时间，他走过去泄愤般拽开烤箱门，有心把那只烹制了六个多小时的烤鸡直接倒进垃圾桶！好在理智尚存，外皮金黄的火鸡在周围一圈佐菜的映衬下实在诱人，陶郁改了主意，切下半只火鸡装进食盒，拿过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唐老师，你们开饭了吗……马上？好，我带火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