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颜色》沾衣

9、八·深蓝

　　“为什么？”白丹喃喃着，“因为我不敢。”
　　“不敢？”世津的语气愈发不善，“什么叫做不敢？”
　　“我不敢爱你，有一个人在你心中的地位比我重，你不选择她，只是因为她心中的人不是你。如果有一天她选择你……”
　　“你当我是什么？”世津的语气几乎是暴了，“因为得不到想要的，所以退而求其次是吗？”
　　“不是吗？她对你而言很重要，这种感情，不是单纯的对朋友吧！”她不再逃避，把自己的嫉妒摊在他面前。
　　“华小时候是个少年老成的人，在我而言，她是类似于姐姐的存在。”世津陷入回忆中,“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对你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可能那个人并不是你的伴侣，但是不能因此说明那个人可以代替伴侣的位子。”
　　“也许对某个人而言，父母是极为重要的；也许有人对兄弟姐妹的关心超出了正常限度；也许有人在朋友在乎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但那其实是一种执著，并不一定关乎情爱--那种想独占，想共度一生的情爱。我对华的感情便是如此。”
　　“可是我还是怕啊……我比不过她的……就算你现在说喜欢我，在一起久了，你对我了解得多了，自然就会……讨厌我……”白丹的声音在世津的皱眉下消失。
　　“为什么你会认为你比不上她呢？你有你的优点，她有她的，正如你们各有各的缺点一样。天下根本没有谁比不上谁的说法，只看你比的是哪一方面罢了。”世津虽躺在床上，其实却不曾稍减，“在我心中，你是最可爱的。”
　　“我？怎么可能？”她的笑充满了嘲讽，“我哪里可爱？我又倔又冲，脾气坏的不得了，哪里可爱？”
　　“小丹，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吗？”世津静静的问。
　　“信心啊……我可能有过的，在我还是个天真单纯的高二学生时，我可能有的。所以，我跑到那个人面前，告诉他我喜欢他。”她把头埋在手中，神经质的颤抖着。
　　“他说我天真得到了傻的程度，竟然会那么相信男人；他说天下男人想得都差不多，只是看有没有胆子去做罢了；他说人都是虚伪的，说我这一生也别想挣脱得了。因为男人啊，表面上说不在乎，其实都会在乎的。”
　　“也许他才是看透人性的那一个，因为我接下来遇到的一切都验证了他的话。他在法庭上告诉我，别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事实上，他说对了。”
　　“我是不是该感谢他教了我这么多呢？他教我看透了世界，看透了人生。我学会伪装学会放荡学会愤世嫉俗，我变得偏激变得不相信任何人……”
　　她深深的凝视世津，眼中的凄苦渐盛。
　　“你不同，你一向是那样的正面人生，你是在阳光下生长的人。你对我，也只是一时的好奇和同情罢了。只是你的英雄主义将着曲解为爱情而已。”
　　“你保留了你的第一次给你妻子，你知道吗？我是没有第一次可言的人。那天之后，我拼命冲洗自己，却怎样也洗不去他烙下的痕迹。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甚至害怕男人的一点碰触……”
　　她将掩面的手拿开，脸上一片泪痕。
　　“信心！我哪里还会有信心？我全身上下都是脏的，连心，都已经变成了黑色！我怎么可能还会有信心？”
　　“小丹……”世津的声音微弱，无法阻止她近乎自言自语的疯狂。
　　“你一向是行走在规则世界上的人，你又怎么会了解我？你的温和善良单纯总有一天会对我的过去，对我的离经叛道无法容忍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我现在就离你远远的……这样，至少你的天空不会被我的黑色污染，也不会明明讨厌我到了极点，还因为道义而不放手……”
　　“够了！”世津坐起，引发了一阵咳嗽，白丹忙去扶他，却被他挥开了手。
　　“为什么你要以你的思想来衡量我呢？为什么你就认为我会介意你的过往呢？为什么我就不能接受你的倔强呢？为什么你那么听那家伙的话，一定要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降到他的标准呢？为什么只是他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连我都不相信呢？”
　　世津的话是吼出来的，因为身体虚弱，也因为愤怒。他脸上现出了极嘲讽的笑：“你说我温和善良单纯，所以不能了解你，进入你的世界，是吗？”
　　他开始下床，白丹更加的慌乱：“世津，你还在发烧，要去做什么我帮你！”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凝视她，眼中是她不熟悉的冷意，“我要让你看看，我到底有多么的‘天真单纯’！”

　　车子开到一条阴暗的巷子口，停下。世津将头靠在方向盘上，闭了会儿眼。
　　白丹心疼的看着他，他体力似乎恢复得很快，刚才她竟然拦不住他，只能坐在他身边以测安全。
　　世津缓缓抬头，看到白丹关切的眼光，轻轻的笑了笑。
　　他的笑温和却带点凄凉，让白丹的心揪了起来。
　　“看见这条巷子了吗？”他指指车窗外，白丹延他手指方向看去。
　　巷子破旧而阴暗，房子看来都摇摇欲坠。房子上的窗户几乎都是坏的，墙上划着乱七八糟的字迹。阳光照不进巷子里，依稀可见巷子的杂乱以及躺在地上的人。整个巷子显得阴森。
　　“要不要我摇下车窗，让你闻一闻那种腐败发霉的味道？”世津坐直身子，气势逼人。
　　白丹恐惧的摇摇头。
　　“你见过这种地方吗？你能想象这里的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酗酒打架抢劫赌博吸毒……你知道这种生活吗？”
　　“你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明亮的地方，即使去什么‘不良’场所，也是作为客人去的。你曾注意过这个城市也有这种阴沟一样的地方吗？”
　　“再怎么样，你也一直有着你自己的谋生方式，能够吃饱穿暖，你至少生活的还算安全……你知道那种走在巷子里，随时会有人给你一刀的恐惧吗？你见过路边不知是睡着还是死掉了的人吗？”
　　泪浮在他眼里，他转向左面，眼盯着那条巷子。
　　“你知道吗？这里，是我生长了十五年的地方。”

　　白丹听到这句话，惊讶的睁大双眼。
　　“你……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你说我是生长在阳光下的人，这里，有很好的阳光呢！”世津表情又恢复了一径的温和，在白丹眼中，却再也不是以前那单纯的温和了。
　　“单纯啊！十五岁以前，除了吸毒杀人和嫖妓以外，我在这里几乎学会了一切也几乎做过一切。很单纯的人生吧！每天只是想着要变强，要保护我的家人，不记一切代价的。但是，我还是没能保护得了他们。”
　　“我爸爸是个赌鬼，很纯正的那种。家里一向存不下来钱，只要有一点的收入，他就会拿去还债。我和妈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但是，没有办法怨他，他是个好人，在迷上赌博之前，他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越是输的人越想回本，总是以为运气会在以一瞬忽然变好，所以敢于铤而走险。他借了高利贷，天真的以为下一次一定可以赢的。”
　　“于是，在不断的厄运之后，债主找上门来。父债子偿，夫债妻还。他们没有找上我这个儿子，而是找上了我妈，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我妈。”
　　“只有爸爸会如此天真呢，竟然真的以为一死就可以还债。在那些凶神恶煞，在我和妈面前拿出他用来防身的刀子。“世津的笑苦得像哭，他自己却毫无感觉，“他常说他一生一事无成，做事情也很少一次就成功的，到了最后，他却终于成功了一次。他成功的把刀刺进心脏，只留给我一个眼神，连话都来不及说……人，真的是满脆弱的呢……”
　　“死于他是解脱，与我和妈却不是。妈缠住那些人，推开我，让我逃的远远的，不要管她；忘掉一切，永远不要回来。”
　　“我可以去拼命，拼掉我的命，即使明知救不回她。但最怕的是，那些人不让我死，而把我当成要挟妈的工具……或者，暗中杀了我，让她位已经不存在的儿子出卖自己……”他握紧拳头，眼中的伤让他回到了往日，“我是一个一点用都没有的人……在那个地方，只有钱和武力是万能的。而我，在用了那么长时间‘混’的情况下，竟然还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呢。”
　　“我跑到街上，不知该何去何从，然后华出现了。我倔强的不肯求助，她却看穿了我伪装的坚强……不愧是从小一个人生活，连眼泪都流不出的华呢！”
　　“她父母是那样忙碌的人，只有把她交给保镖。她经历过什么才练成那样的平静和淡漠，却又不是我能想象的。一个小我两岁的女孩，在那个时候竟然能毫无惧色的去和那些债主谈判，让保镖取钱赎人，然后安排我和妈的去处……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我的自尊和倔强，所以，不带一丝施舍的气息。就连后来提供学费让我读高中时，也是以着让我将来为她卖命的前提。”
　　“所以你知道吗？对我而言，华是绝对的特别。她更像我的姐姐。而我，绝对不是会有恋姐情结的人呢！”
　　“认识她的时候是晚上，天空好黑。她说，天空是没有颜色的，它散射出怎样的光，就会显现什么颜色。”
　　“我放下了过去，走出那片黑色天空，让我的天空变成蓝色。我知道那片黑色有多么恐怖，所以，我走上了相反的道路。就是因为曾经走过，才会让自己全力避开；就是知道人的天空不一定澄净，才会努力要自己保持澄净的天。”
　　“后来华的父母飞机失事去世，而她，仍坚强的撑着不把连竣交给亲戚败光。她的坚强倔强在我之上，我虽然知道她的苦，却安慰不了她，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和她之间，永远不会有所谓的爱情产生。”
　　“我没有安慰得了她，却提醒了她。试过我的能力后，她很快把连竣甩给我，不带留恋的。她用她当初的‘投资’来压我，我也只有卖命回报她。”
　　“把她从倔强和哀伤中拉出来的是一个人在网上的几篇文章，华是个性子极烈的人，她找上那个人，怀了他的孩子，自己也从往日中走出来。”
　　“而我，坚持着我的原则，直到有一天，拾到一张别人丢下的天空。”
　　世津看着白丹，牢牢看着她，背后，是那条阴暗的巷子。
　　“我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因此，即使表现得再平和再正直，我的内心深处，都会留着那里的影子。一个单纯的人会保持连竣屹立不倒的传说？小丹，你小看了商场--或者说，是Sun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你才是真的单纯，单纯的让我都自惭形秽起来。但是小丹，既然我都能从往日走出来，既然我敢在阳光下说一句‘我喜欢你’，你，又是为了什么不敢接受呢？为了你的‘过去’？难道你真的想和我比一比不幸吗？”
　　“不幸是不能比的，因为只会更加的不幸。”
　　“世津……我……”
　　“还是，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呢？我曾是那种‘小混混’，打架偷窃无一不精。为了生活，几乎什么都做得出。即使我已经抛下那段过往，我还是配不上你……”
　　他的话被她赌注，用唇。
　　“你很过份……”
　　“嗯？”白丹离开他的唇，分辨他的语句。
　　“每一次都是你主动，很过分，把男人的尊严摆到哪里哦？”
　　“那……换你？”
　　期待中的吻没有落下，他的头砸向她的肩。
　　“我好像块不行了耶……你找得到家吗？”
　　他闭上眼，白丹慌张的探向他额头，却不若适才的滚烫。
　　他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凭着残余的记忆，白丹居然找回了家。
　　她是有驾照的，只是因为路盲很少上道而已。
　　不会丢了吧……走到哪里，应该也不会找不回来了呢！
　　她扛着世津上楼，把他放到床上，看着他沉睡的平和的脸，心下泛起的，是极复杂的感情。甜甜酸酸苦苦涩涩的，一时竟无法形容。
　　这个男子……在经历过那么多苦痛后，竟然站起来，笑的那样温和。不是对世界充满不信任的偏激，他有着她的准则和人生观。
　　那她，为什么不能从往日中走出来呢？总沉浸于过去，总以为天下人都对不起自己，这好像是一种叫做被害妄想症的东东。
　　他不曾对她说过过去，因为他已经走出来了。互比着不幸有什么意义？再不幸的人，至少也还是活着的，只要活着，就有获得幸福的可能。
　　所以，更应该不留遗憾的活着呢！
　　想起那些老人，他们的皱纹是他们的故事，也许不是那么的平顺吧……但是，他们仍能在那里说笑着。
　　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他早告诉了她，是她没有懂。
　　她爱他，为什么要逃呢？为什么会以为自己配不上呢？她是她，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她的未来还是一片空白。那张纸，画下了一笔，却还有一片白色在前方。

　　“天空，深蓝色的天空，深得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深蓝色的他，太过浓重，以至难以看清。
　　但是，看见了呢，那片深蓝中包含着的广阔与内敛。
　　让人安心的深蓝……让人安心的广阔天空。
　　过往……无所谓了吧！
　　就这样，化在这片深蓝中，让它包容我的种种吧！
　　我看见了呢……属于我的未来。”
　　Pink，一向是明快可爱的颜色。
　　她收好画具，屋里好像没有囤积粮了，出去买点东西，等世津醒了给他补充一下体力。
　　她打开屋门。

　　1999年9月，天空一片深蓝，深邃而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