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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苏州有条齐门路,还有条东北街,站在这条路和这条街的交界处就能看到苏州博物馆了,落成不足十年的新馆,雪白的围墙,黑色的屋瓦,门口铺青灰色的石砖。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忠王府,门前开阔,游人寥寥,一道白墙直连到了拙政园。拙政园外总是人山人海,口号喊得响亮,夏天赏荷,冬天看雪,春花秋月,各有滋味,想想是极美的,排队买票,进了园子一看,乌压压的全是人。四季别致是寻不到了,连步伐都不再受自己的控制,被人挤着,被人推着往前挪,也不知道自己跟的是哪个导游了,遍地都是举旗子拿扩音器的相关人士,奇闻趣事倒是听得一字不差,这边听漏了,脑袋转转,耳朵动动,就又找到落下的细节了。故事哪里都能找到,一个接着一个听难免索然无味,这时就羡慕高个了,踮起脚尖使劲想要往空中拔一拔高,仿佛是能看到个七八九层的塔了,导游一说:这是北寺塔,园林设计最喜欢借景,借别人的风景,看自己的惬意。众人恍然大悟,纷纷举高手臂拍照留念,也想跟着拍一拍,卡擦一按,拿下来一看,照片里也借着了景,都是别人手机里的风景。

      跌跌撞撞从拙政园里出来,又掉进了琳琅满目的丝巾店里,挑了一圈挑花了眼,也看不出个好坏来,索性不买了,又是跌跌撞撞跑出来,上了一座桥就往前走,过了桥才发现丢了方向,反正有的是时间,就随便走走吧。穿过一条小街,两边忽然变宽了些,能看到一条河从身边流淌而过,河水很绿。再往前走一阵,又过了条马路,一眼就看到了一叶游船,隐约间听到那摇橹的船娘咿咿呀呀哼唱船歌,听也听不懂,快步靠近过去,想弄清楚这游船和船娘的来头,就看到不远处的码头上竖着的告示牌,中文,英文,日文,写得都是一个意思,一件事,一个地名,不知不觉,你来到了平江路了。

      平江路是条“路”,但苏州的“路”不能用别处的路来比较,这条路在苏州是路,再往北去一些就成了巷子,弄堂,细蛇鸭肠。窄,实在是窄,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下肩挨着肩的两个瘦子,最宽的地方倒是能挤进去两辆电瓶车和两个行人,但车身一定要是斜着的,车主也一定要小心翼翼,撞到了,擦到了,只能说一句:否好意思。行人也跟着互相让一让吧,一让让进了路边的咖啡馆,本来不想进去坐的,往里头一瞥,又看到那条河,绿油油的河水,并不清澈干净,还很浑浊,只是聊胜于无,就走了进去。卡布奇诺,美式冰咖,呷一口,想到个苏州白话:“洋泾浜”,是有点不和气氛,不太对味,稍微品一品,觉得喝出了点茶的苦甘,自我安慰说,中西结合,新时代的气息,别有风味。也有人吃茶,吃点心,广式双皮奶,卤味鸡爪,布丁蛋糕,也都是洋泾浜,却都很热闹,热闹大约总是好的。

      街边有人卖糖粥,米熬得都要化成水了,甜是真的甜,趁还没腻了这甜味赶紧呼噜着吃完,再往前瞧一瞧还有什么可看可玩可吃的吧,又经过了几座桥,路过了画廊,摄影馆,旗袍店,茶叶店,卖丝绸的,卖书的,全国旅游城市统一标准的风格。这时就有些累了,方才喝下去的水粥在肚子里待不住了,一抬头看到个公厕的标志,立即就找了过去。

      公厕在一条大马路上,两边种高高大大的树,光影斑斓,一只猫在到处乱逛。去厕所解了个手出来,耳边又传来那些听不懂的白话,是一男一女在讲话,讲着讲着就唱了起来。东张西望搜寻了会儿,竟然误打误撞来到了评弹博物馆门前,唱的评弹内容自然是费尽心思也琢磨不出来的,但听的明白那是琵琶声,那是二胡声,声声脆响,悠扬婉转。再往边上看就看到了昆曲博物馆,南腔北调一概不识,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往里头钻。穿过前厅,来到了古戏台前,石凳石台都被晒得发烫,戏台上无人吟唱,那戏台后头原来还有一间屋子,进去一看,三面墙壁上全都是人物戏服,中间围了个新式戏台,光照明亮,有个女子在排戏,稍一比对,认了出来,这女子扮的是崔莺莺,水袖一挥,手指一翘,眉目上挑,便是进了园子,在看风景了。

      游园惊梦,也不管是或不是,心里就觉得是在唱这出了。最最红就是这一出。

      从梦里出来,又回到平江路上,却再受不了这样的热闹,一头扎进一条陌生的弄堂,两边住户在用竹竿晾晒衣物,一进去便见不到阳光了,走过裤衩下头,还要立即蹦上三蹦,也不记得是哪里听来的谣言,必定是毫无科学依据的,但还是忧心忡忡地担心不跳上这三下就再不会长个子。这么一路蹦一路跳,热闹和喧闹又近了,一探脑袋,好啊,来到了名副其实的大马路上。放眼望去都是车,都是人,车堵着车,人堵着车,一时间没了主意该去哪儿,此时才真正从那梦里醒了过来。嗅嗅鼻子,闻到一阵香味,人又跟着精神了,循着这个味道找过去,见到那大排长龙的阵势就有了主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治治肚里的馋虫再说。排了好几分钟才弄明白排的是卖月饼的队伍,肉月饼,猪油做的油酥,猪油做的油皮,听前前后后的人说,从前只在中秋时才开卖,如今一年里八个月份都能吃到。再使劲闻一闻,关于苏州的记忆仿佛就只剩下这肉月饼的香气了。一张手就要了五个。

      小佐站在临顿路上咬了一大口肉月饼,烫得他跳脚,囫囵吞下,立马又咬了第二口。他揣着怀里剩下的四个肉月饼在长发商厦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把背了一整天的背包放到脚边,一口接着一口吃月饼。两个肉月饼下肚,他爸老林打了个电话过来。老林人在苏州北站,问他在哪儿,穿什么颜色衣服,他今天穿白上衣,戴眼镜,怕小佐认不出他,还做了个纸牌,他在出站的地方举了半个多小时牌了都没看到他,问他是不是弄错火车站了,坐到了苏州站去了。

      小佐一撇嘴,说:“我在临顿路。”

      老林应了声,只是惊奇,却没生气。

      小佐又说:“火车早就到了,打你电话你关机,给你发短信你都没反应,我就自己过来了。”

      两人核对了火车班次,原来是老林弄错了一个编号,接错站了,但他还是不解,问小佐:“你去临顿路干吗?”

      小佐更不解,从背包里翻出张字条,字条是他妈写给他的,上头是一个在临顿路的地址,他说:“妈给我的地址啊,你不是住临顿路吗?”

      老林哈哈笑了:“昨天我搬家了。”

      小佐一愣眼,急了:“你要搬家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不知道我暑假要来你这里过?”

      老林说:“我想反正你下了火车我直接把你接走,就不费那个事儿了,你也知道你妈不爱接我电话。”

      “那你干吗不直接打我电话?”小佐有些生气了。

      “给你发短信了啊。”

      “没收到。”

      老林说:“你在临顿路哪里,我来接你。”

      “长发门口。”

      老林啊了声,关照小佐:“那正好帮我买两个肉月饼,回头爸给你钱啊。”

      小佐挂了电话就去翻短信,怎么都找不到老林发给他的短信,他咋吧了下嘴,回头瞅了眼长发门前的队伍,没起来,抱着背包一口气把剩下的肉月饼都塞进了嘴了。约莫四十多分钟后,老林的夏利出现在了临顿路上,他把车停在一个缺口边,摇下车窗就冲小佐使劲按喇叭,不停朝他挥手,喊他的名字。小佐四下看看,低着头快速钻进了老林的车里。

      小佐扣上安全带,老林笑了两声,看着他说:“刚才查了下,短信发错了,发到通讯录下面一个人那里去了,哈哈。刚才在接站的地方信号不好,你的短信才收到。”

      小佐面无表情地拉开背包拉链找起了东西。老林又说:“买肉月饼吃了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小佐挖出了一副耳机,插到手机上,戴上了听歌。老林又和他说了些话,但他都没听到,都听不到了,就看到他的嘴唇上下翻动,嘴边依旧带着那挥之不去的和气笑意。他的眼睛也一直是笑眯眯的,活脱脱一个好好先生的形象。

      小佐把头扭开了,手撑着窗户靠在车门上吹风。七月初的苏州,正值梅雨季,风吹到身上就黏住了不走了,一层又一层,结成了一张汗津津的网,将他笼住。老林的车上没有空调,小佐沉在这张网里,神情沉郁,他并不觉得热,只是很闷。路上车况不佳,没往前开几步就堵住了,小佐往外看,灰色的云落在很远的地方,天空的蓝色很淡,近旁枝繁叶茂的大树被风吹动,他额前被汗濡湿的头发也跟着被吹开,太阳的余晖金光四射,但那白日的活力正在渐渐消失,黄昏的帷幕悄无声息地降下了第一道穗子。小佐抱起胳膊,闭上眼睛打起了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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