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r****a

2、2

　　老林的新家在三元二村，旧公房，他把车在新村外的高架桥下停好后带着小佐进了菜场，问他想吃些什么。刚才那五个肉月饼还在胃里没消化完呢，小佐看什么都没胃口，摆摆手说：“你买你要吃的吧，不用管我，我都吃。”

　　老林看看他，满面堆笑，伸手要去拿他的背包，小佐往边上让开了，皱起眉催了句：“你快点吧。”

　　老林没再问他，笑了笑，走去买了半只盐水鸭。

　　回家的路上，小佐忍不住问老林：“房子你租的？”

　　“买的。”老林还是笑呵呵的。

　　“你车停那里不会被拖走？”

　　“不会，车位跟房子一起卖给我了。”

　　“那下面的车位还能卖啊？”

　　老林笑着，小佐四下看了圈，周围很热闹，全然不像一个小区，反倒像集市，卖什么的都有。

　　小佐问老林：“干吗突然搬家？”

　　老林说：“这里蛮好的，菜场，银行，什么都有，要做公交车也方便，出门就是，哦对对，差点忘记，这张公交卡你拿着，充了一百块了，先用着。”

　　小佐接过公交卡，老林往一条小路一指：“公交车站从这条路走出去就能看到了。”又走了几步，老林问小佐，“小龙虾吃不吃？”

　　小佐循着他的眼神看到路边一家卖麻辣小龙虾的小饭店，屋檐下坐着几个光膀子的大汉在喝啤酒，大声说笑，身上发亮，是油是汗也说不清楚。

　　老林又问：“鱼头呢？有两家剁椒鱼头蛮出名的，好多人排队来吃的。”

　　小佐问道：“家里有网吗？”

　　“有，你带电脑过来了吧？”

　　“嗯。”

　　老林点了根烟，边走边抽，低着头说了句：“要升高二了吧？”

　　“嗯。”

　　老林一拍脑门，声音一紧，焦急地看小佐：“给你妈打电话了吗？”

　　“下了火车就打了，等你想到我再给她打，我的手机早就被她打爆了好不好，什么时候指望过你啊……”小佐埋怨地说，老林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是愧疚还是在担忧，小佐道，“没说你没接到我的事，你也不用和她提了。”

　　老林讪笑着，表情放松了，抽了口烟，问：“北京最近怎么样？”

　　“我又不是□□，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怎么样。”

　　老林哈哈笑：“不要有太大压力。”

　　“别抽了。”小佐厌恶地别过头，眉毛拧在了一起。

　　老林听他的，扔掉了烟，踩灭了。小佐看了看他，又说：“注意保护环境啊。”

　　老林听到后，把碾扁了的烟头捡了起来，放在了手心里，一手提着盐水鸭，一手捧着香烟屁股走到了自家门口。一楼的铁门大敞着，老林说：“三楼。301。”

　　两人爬到三楼，到了301门口，小佐看老林光站着，没有要拿钥匙开门的意思，才想问，只见老林弯起手指敲了敲门。

　　叩叩两声，老林讲苏州白话：“小管，是我，我帮儿子足来了。”

　　小佐听的一知半解，但他知道小管肯定是个人。或许还是个女人。他搓搓鼻子，踢了踢脚边的灰尘，楼道里有股猫尿味。

　　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围裙的女人出现在了老林的新家里，她长了张圆脸蛋，相貌平平，人有些胖，比老林高出半个头。她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小佐，对他招手，说：“快，快点进来。”

　　她和老林一样都想抢着帮小佐拿书包，也和老林一样，天生的笑眼。小佐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低着头从她边上走了进去。老林在他身后介绍说：“这是管阿姨。”

　　小佐在门口脱鞋，管阿姨说：“哎呀，不用换鞋子的，穿上吧，地我还没拖过呢，不干净的，快穿上。”

　　小佐没理她，穿着袜子往里面走，他身后一阵忙乱，是老林和管阿姨在给他找拖鞋。屋里倒很安静，还很凉快，小佐看到了挂在客厅墙上的空调，他还看到了一个长发的少女，她坐在空调下面的一张圆桌边，那圆桌似乎是特意从某处拖到这里来的，挤在电视机和沙发中间，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色，在空调送出的冷风下，一盆炒青菜还在往外冒热气。

　　少女也看到小佐了，对他挥了下手，那手指的动作很懒散，眼里也很没精神。她的五官标志，皮肤雪白，眼形有些过于凌厉，好在她整个人缺乏神采，这让她看上去只是一般的美，不会伤人。小佐默默站着，小声说：“你好。”

　　少女把两条胳膊叠在了桌上，笑笑，也说：“你好。”声音比小佐响亮。

　　管阿姨和老林好不容易翻出了一双拖鞋给小佐，一个拿走了他肩上的背包，一个拉着他到圆桌边坐，说：“阿姨的女儿，美美。”

　　小佐低着头穿上拖鞋，坐好了。管阿姨去厨房找碗放盐水鸭，老林介绍小佐和美美认识：“美美的生日刚过是吧？那还比小佐大几个月。”

　　小佐看着老林：“你女朋友啊？”

　　老林一瞬尴尬，美美扑哧笑了，小佐努努嘴，拿起筷子敲了下碗。老林在小佐身边坐下，抓耳挠腮，很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还是回答了小佐的问题：“是啊，我和管阿姨在谈恋爱。”

　　管阿姨正从厨房里走出来，听到这句话，脸也跟着红了。美美托着下巴来来回回看他们两人，笑得很开心，眼神却更疲倦了。小佐谁都没在看，一门心思拿筷子敲碗，有一下没一下的，老林问他：“要喝什么饮料？”

　　小佐摇摇头，老林给美美拿了罐可乐，往餐桌上看了圈，说：“吃吧，吃吧。”

　　小佐突然开腔：“火车班次你要是记不住就记在手机上啊。”

　　老林说：“记错了一个号……”

　　管阿姨听到后，问老林：“啊？你记错了？那怎么接回来的？”

　　老林把下午接小佐搞出来的乌龙原原本本告诉了管阿姨，管阿姨板着脸孔用苏州白话数落他，老林就乖乖地听她训话，不住点头，一个“不”字也不敢说，管阿姨教训完老林，又对小佐说：“老林就是粗心大意，出门前我还关照他查一查火车班次，他就说没错没错的，就出去了，我就说他要出错。”

　　老林说：“是怪我，电话没接到，短信也没看到。”他握住了管阿姨的手，笑着和小佐赔不是，管阿姨可怜起了小佐：“那你跑去临顿路等了多久啊？？”

　　“我去博物馆，拙政园都转了一圈了。”

　　美美说：“今天拙政园很多人吧？”

　　管阿姨给小佐夹菜：“门票钱找你爸报销，他真是稀里糊涂。”

　　老林忙给小佐夹了个鸡腿，连声说：“对对对，是我不好，越活越回去，儿子，别生气了，吃点东西吧。”

　　小佐半垂下眼睛，没动筷子，憋着股劲，似是越想越气，突然扔下了筷子，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老林和管阿姨立马追上去，小佐跑得飞快，眨眼就消失在了漆黑的楼道上，老林扒拉着栏杆喊：“是301！301！别走错了！！”

　　小佐并没走远，他连楼下的小院子都没出就停下了，他身后是几家灯火，有个老人抱着孩子在小院里溜达散步，她念着什么，和蝉声混在了一起。小佐平静了下来，但他还不想回去，他的手机和钱包都在背包里，还好那五个肉月饼很顶饱，他摸着肚子，身无分文地在新村里游荡。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那家麻辣小龙虾店门口，门口那桌食客已经换了一批，如今坐了对青年男女，男的喝可乐，女的戴着塑料手套吃龙虾。他们脚边是两个大塑料盆，里面养满了小龙虾，打氧机不停往里面打氧气，小龙虾们挤成一堆，跃跃欲试地挥动钳爪。小佐出神地看着。

　　“喂！”

　　有人从身后拍了下小佐，小佐一个机灵，回头一看，原来是管阿姨的女儿美美。美美穿了条粉蓝色的裙子，脚踏凉鞋，手里拿着罐可乐，罐子里插着一根吸管，她对小佐努努下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小佐不明所以，美美说：“拙政园今天人多吗？”

　　小佐这才想起来这个问题，她刚才问的，在老林握住管阿姨手的时候。

　　“多。”小佐说。美美走到了他边上：“你喜欢吃小龙虾？”

　　“吃起来太麻烦了。”

　　美美咬着吸管喝可乐，说：“你爸是这里的熟客了，上个星期带我妈和我来这里吃饭，你爸给我妈剥的龙虾。”

　　似乎为了应证她这句话，龙虾店里掌勺的老板从店里探出半个身子和美美打了声招呼，他们讲苏州白话热络寒暄。小佐站了起来，拍拍裤腿，转过身走开了：“和我说这个干吗？”他转进一条小路上，美美跟着他，问道：“你说他们会结婚吗？”

　　小佐用眼角的余光瞥她：“你爸呢？”

　　“离婚了。”

　　“哦。”

　　“你从北京来的？”

　　小佐幅度很小的点了下头，美美问说：“北京怎么样？”

　　“大。”

　　美美笑了，捏着吸管在可乐罐里转了几圈，认真喝着，说道：“我还没去过北京。”

　　小佐跳上了马路边的花坛，摘了两片高处的香樟树叶下来。他沿着花坛走，尽量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嘴上说：“我五岁去的北京。”

　　“回来过吗？”

　　“没有。”

　　美美也跳上了花坛，在小佐后面走，但她走得很快，平衡感也很好，很快就演变成了小佐挡住她去路的情势，她催促说：“你快点。”

　　小佐实在走不快，摇晃了两下踉跄着跳回了平地上。路上很暗，路灯间相隔数十米远，照着他们的光很浅，也很淡。小佐仰起头看美美，她伸展手臂，走在高处，不经意间分到了多一些的光，她本来就白，此时更是白得亮眼，竟招来了一团蚊虫围着她打转。美美挥开了它们，说：“你将来长大后想做什么？”

　　小佐玩着手里的叶片，摇了摇头。

　　“和你爸一样当诗人吗？”

　　小佐嗤了声，美美欢笑起来，她驻足，竖起脚尖，弓起脚背，用单脚站在狭窄的花坛边沿，对小佐说：“我想考舞蹈学校。”

　　说着，美美举起了一条手臂，姿势优美，身形稳定地站在那一束在黑夜中铺开的三角形的光芒中。她像一只孤高的天鹅，这夜便是她的舞台，她的天鹅湖。

　　“你从小就学舞蹈？”

　　美美微笑，眼里的倦意更浓了，她微微欠身，一个鞠躬，一跃跳下了花坛，轻盈地落在地上，紧接着她绕着小佐转了个圈，从他的右边转到了他的左边，裙摆飞舞，仿佛一朵花在瞬间盛开，可花事并未能维持太久，美美舞到暗处时，那粉蓝色的花朵已经凋零。

　　“你读过你爸的诗吗？”美美问道。

　　“不爱读。”小佐说，美美耸肩：“我也没读过，但是当诗人，听上去挺酷。”

　　“实际上很傻。”

　　小佐和美美走到了路灯下，两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小佐说老林：“还穷，没钱，去火车站接儿子都接不到，你妈为什么要跟他？”

　　微弱的光芒照着他们的脸，美美问小佐：“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