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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二章:流年韶华何依依(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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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府大堂角隅,摆放着数鼎鎏金鋈银铜竹节熏炉,炉内燃着上等的九真雄麝香,一袅袅香烟缥缈而出,将满堂渲染得芳雾缭绕,宛若仙境。
苍头们端着食案进进出出,将几案上堆得满是珍馐美酒。张贺常年深居掖庭,自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面对如此豪华筵席时候,他却也不禁咋起舌来,“你我兄弟,何必讲此排场。”
一袭华服的张安世满脸贵态,捻须微笑道:“兄长难得光临,怎敢怠慢。”
“听闻陛下近日晋封你为富平侯,加金印紫绶。真是贵不可言呐,为兄在此敬贺你。”张贺恭敬地捧起酒樽贺道,不敢有丝毫懈怠。
虽说两人同是张汤之子,但境遇却有天壤之别。张安世如今可谓位及人臣,权势如日中天;相比之下,张贺不过是位执掌后宫诸女事宜的掖庭令。所以,张贺终究对他这个胞弟有些忌惮。
“多谢兄长。”张安世端起耳杯一饮而尽,满面春风地回道:“这也多亏霍大将军提举,方有如今之贵。”
张贺颔首附和,“子孺(张安世的字)如今可是霍大将军的心腹,大将军在陛下面前提拔你亦是情理之事。”他径自举起象牙箸夹向玉盘中的一块麋鹿肉,才刚要入口却忽而双手悬空僵住。
张安世见状,疑惑不解地询问道:“怎的?兄长不喜鹿肉……”他顿了顿,继而自我炫耀道:“这可是陛下前些时日在上林苑行猎所获,特意赏赐予我的。此鹿肉美味不可言呐,兄长还是尝尝吧。”
张贺摆了摆手,倏尔皱紧眉头,联想起刘病已来:堂堂孝武皇帝曾孙,自呱呱坠地即被投入牢狱,常因供养不足而羸弱多病。出狱后混迹于民间,又不曾尝过多少人间美食,更不要说这麋鹿肉了。想到这,他内心不禁一阵酸楚,老泪纵横地叹息道:“看到这些珍馐,心念起皇曾孙,真是颇多感慨……”
“就是那位整日厮混于市井之中的刘病已?”张安世冷峻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不屑,他握着一双玉箸在漆盘上轻轻碰了下,挑了一片硕嫩的鹿肉放入嘴里,边嚼边数落道:“回想往日,卫太子何等儒雅尊贵,不料遗存的唯一血脉却是如此不肖。倒是令人扼腕……”
张贺见弟弟完全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便赶紧维护起病已来,“非也!皇曾孙博闻强识,通晓诗书,知节明礼;悠游三辅,体恤下民。只是生性有些玩劣而已。假以时日好生教养,必能成大器,绝不亚于当今圣上。”
张安世狠狠地将玉箸拍在几案上,勃然正色道:“今陛下春秋正盛,勤政爱民,岂是待罪之徒可比!望兄长勿再妄言!”
厅堂内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飘散的熏香仿佛也因之而凝固了。
张贺护病已心切,自感言语确实有些冒昧。幸而是在胞弟面前说道,若是被外人听去,难免会被安上个“诽谤主上”的大逆之罪投入诏狱。他挺直坐姿,身子略微前倾以示庄重,拱手向张安世谢罪道:“愚兄言辞唐突,望弟见谅!”
张安世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独自举起一杯醇酒一口饮尽,脸色胀得甚是难看。
张贺装作无视,自顾自地饮起酒来。过了半饷,他唤苍头拿来一个食笥,将几案上的一盘鹿肉装了进去。张安世莫名其妙地望着兄长,顿觉他的行径有失颜面,便好言规劝道:“兄长何至于此!他日我差人送些到你居处便是。”
“不必了,这不是我要吃。只是想带些给病已,让他尝尝鲜而已。”
张安世闻言,心头不免有些触动:这十几年来,兄长始终在精心呵护着刘病已,不仅供给衣食,还从自己微薄的俸禄里挤出些钱请先生教他读书识礼,就是待自家孩子也莫过如此了。他惑然向张贺问道:“兄长,为何待皇曾孙如此情重?”
“报恩。”当张贺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却令张安世肃然起敬。当年张贺身为卫太子家臣,颇得赏识。后来巫蛊事起,卫太子满门被诛,他也受到牵连而被投入诏狱,只因张安世的倾力搭救才免于死刑,最后得以苟全性命却也因此成了阉臣。为了报卫太子昔日知遇之恩,他真的是将毕生心血倾注于栽培刘病已身上。
回忆起这些,张安世不免动了恻隐之心,“那孩子也怪可怜的,但愿卫太子的冤屈能够早日得以昭雪……”他随手端起一盘清蒸熊掌,递到张贺面前示意装进食笥。
兄弟俩和好如初,举杯畅饮起来。临近筵席结束,张贺忽尔试探地问道:“为兄有件事要托付于你,不知妥否?”
“兄长,请讲。若在能力所及之内,弟自当尽力。”
张贺欲言又止,委顿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口,“我想把敬儿嫁于病已……”
“什么!”张安世愕然地将酒杯打翻在几案,满樽的美酒随之泼撒而出,顺着光滑的案面滴落到地面,飘溢出醉人的醇香。
“皇曾孙虽是卫太子之后,但巫蛊之事终会有沉冤得雪之日。到那时,他自能得以封爵拜官。病已人品纯良,敬儿嫁于他,绝不会吃亏的……”张贺径自遐想起未来的美好观景,全然没注意到此时的张安世早已青筋暴跳起来。
“够了!”张安世叫嚷着打断了兄长的叙述,起身走到他的跟前,用一双阴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住张贺,咆哮道:“他终究是卫太子的血脉!太子虽为奸逆所迫,但终究矫诏犯上、泯灭天伦,辜负了先帝的圣恩。只要巫蛊事件一日没昭雪,他刘病已就是个待罪之身。如今,有幸以平民身份被朝廷奉养,已是陛下莫大的恩赐。还奢谈什么婚嫁之事!这事我是绝不会答应的,兄长休得再提!”说完,他忿然拂袖,转身离去。
张贺怅然地望着张安世离去的背影,心知这门亲事已然无望。内心不禁涌起阵阵痛楚,双眼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在地。他拎着食盒踉踉跄跄地出了张府,朝着尚冠里方向走去。
“张叔,您怎么来啦……”刘病已远远望见张贺佝偻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奔出门来搀扶。他细细打量起张贺,瞅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似乎比往日又平添了几道皱纹,还有那被岁月染白的鬓发,他的心头不禁泛起酸楚滋味,“张叔,您比以前显得越加瘦削苍老了……”
“没事没事……病已都长成英俊少年了,张叔能不老嘛。”张贺微微一笑,额角的皱纹也明显隆得起褶。
入了内堂,张贺将食盒摆到几案上,冲着刘病已诡秘笑道:“这里面装得可是好东西奥,你肯定没吃过的。”
刘病已好奇地将盒盖打开,见满满地一笥尽是美食,双眸止不住地噙满了泪水,“还是张叔对病已最好了!”
望着刘病已喜笑颜开,他不禁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坐定之后,张贺朝堂内四处张望,却没见到许广汉一家人的踪影,便转而问道:“你许大叔呢?”
不想,病已却呆然伫立在原地,缄默不语,神色显得有些哀伤。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此时,沈芊辰从阁楼上踱步下阶,恰好听到张贺的问话,便代为答道:“许家被欧侯府叫去商讨平君婚事了。”
“奥?你是……”瞅着一身素色曲裾的芊辰飘然而下,张贺恍惚有种仙女下凡的错觉。
“小女名叫沈芊辰,是病已的好友。您是张贺叔叔吧,病已常跟我提起您呢……”沈芊辰倒也不认生,彬彬有礼地向他敛袂。行完礼后,她转而愤愤地申讨起许夫人来,“病已和平君相亲相爱,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可许夫人偏偏贪慕虚荣,硬要将女儿嫁给欧侯之子,活生生地想要拆散他们,真是岂有此理嘛!”说着,她气呼呼地叉起蛮腰来。
“芊辰!”刘病已唤住她,语气轻柔地嘱道:“不可妄加评说长辈是非。”
“我说的是事实嘛,你和平君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一老姑婆凭什么要拆散你们……”沈芊辰不满地朝病已撅了撅嘴。
为了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刘病已赶忙转移话题,“冯煊呢?”
“别管他!疯人一个,一大早便去街市寻剑去了。”沈芊辰步履轻柔地移到几案边,瞅着食盒里的珍馐,讶然道:“哇!这什么东西啊?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麋鹿肉,确实很美味,姑娘不妨尝上一块。”张贺真是越看芊辰越欢喜。
“还是算了吧。不等平君就开吃,我会被病已鄙视的。”芊辰将笥盖轻轻合上,俏皮地冲病已撅了撅嘴。
“我哪有啊,你想吃便吃嘛。”病已顿感委屈道。
张贺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便饶有兴趣地向芊辰问道:“姑娘可曾许了人家?”
“她定了!就是出去寻剑的那个冯煊。”刘病已似乎窥视出张贺的心思,迫不及待地抢答道。
张贺闻言唏嘘不已,神色显得有些黯然。
“谁说的呀!”沈芊辰满不在乎地咋了咋嘴,似在堵气地数落道:“我现在看他是越来越不顺眼。整天就知道寻剑,还不是想回去好继承我父亲的家业。”
“奥?原来姑娘还是位大家千金……”张贺听得容光焕发,试探地问道:“不知沈姑娘是否有意病……”
不等张贺把话讲完,病已便疾步流星地奔到他跟前示意噤声,附在张贺耳畔呢喃而语道:“张叔,病已知道您的心思。只是芊辰不属于这里,而且这样对她也有失偏颇,您就不必费心了。”
沈芊辰何等机灵,张贺的用意她岂能不知。不过她一心只想撮合病已和平君,所以只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为了打破这场尴尬,芊辰便主动向张贺问道:“听许叔讲您要为病已说门亲事呢,现在谈得如何了呀?”
张贺浑浊的双眸中浮现出一丝歉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责道:“老夫无能,没能说动胞弟……”
“真的?”刘病已不愠反喜,倒宽慰起张贺来,“张叔不必挂怀。病已还年轻,婚事不必着急。”
“唉……我老了,身体已大不如前。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亲眼见到你娶妻生子。如此,老夫即使身赴黄泉亦无憾矣,到了太子那里也算有个交代了。”张贺似有缺憾道,眼角不禁溢出了几滴滚烫的泪水。
“张叔定可长命百岁,自然能看到病已成家。日后若生下儿女便第一个让你抱,好不好?”病已的一番话又重新唤起张贺对未来的期许。
“好好……我就盼着那一天呐。”
沈芊辰望了望外面的暮色,浅笑吟吟地向张贺提议道:“估摸着平君他们也快回来了,张叔你且留此等候,到时和许叔喝上几盅。我现在就下厨把这些肉热一下,再弄几盘家常菜……”说着,她提起食笥便走向庖厨。刘病已见状刚要跟过去帮忙,沈芊辰冲着他回眸一笑道:“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多陪张叔说说话吧。”
“真是位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望着芊辰远去的款款倩影,张贺不禁感慨道:“但愿病已日后也能娶到一位如沈姑娘般贤惠的妻子。”
“会的会的,张叔宽心!”刘病已随声附和,脑海中却情不自已地浮现出平君来,嘴角不由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张叔,我来给你捶捶肩吧,好些时日没侍候您老人家咯。”
说着,病已便走到张贺身后抬起双手握成拳状力度拿捏地恰到好处,捶向他那两侧嶙峋却并不宽绰的肩头。一老一少或坐或立,在昏暗的烛光下描绘出一幅“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天伦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