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相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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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小院中，翠竹的剪影印在窗纸上，窗子上还有一个人的侧影。
屋内，床榻上的少年斜依着帛枕，正在灯旁读书。现早过了初春，夜里气温并不算太低，他仍盖着棉被，裹着一身素色狐裘，裘衣上的金丝刺绣和手艺一看就是极上等的，只是颈脖处那一圈狐毛不似最初的浓密，想来这是件穿了许久的旧衣裳了。
那软白的狐裘，也衬着少年肤色略白，气色却还是好的。他的模样说不上俊秀，勉强称得上清秀，是张毫无出众之处的脸，那是张普通的脸，带着些病态。
少年突然放下手上的书，抬起头来，“乾凌，是你吗？”房中并无一人，但是他盯着一处，就是不挪开眼睛。
小片刻，少年注视的那一处缓缓显出一个人来。
少年先是疑惑探究的看着那人，而后将书放到一侧，掀被起身，不确定地叫了一声，“白大人？”
来人正是司命星君，白检。“大皇子。”
少年脸上的疑惑瞬间消失，露出欢喜的笑容来。他这一笑，本来平淡无奇的脸被瞬间点亮一般，让人想要再多看几眼。他忙上前两步，但仍离着白检有着些许距离，“白大人！瑶筵听闻白大人如今是上界司命星君，今日得幸又能与白大人相见，真是欢喜！当年之事，瑶筵一直心怀愧疚和感激，如今见白大人成仙，我心下也好过许多。”少年正是贺之琼，贺瑶筵。
“帮你是我自愿的。大皇子不必自扰。”他与朝臣皇子平素并无交集，他和贺之琼算来，也不超过十次接触，而场合都是下朝后，或是宫中宴请时，私下并无往来。当时，他手握四皇子谋逆铁证，若是他不辅佐四皇子，四皇子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与其不明不白死在狱中，不如先发制人，助大皇子脱离险境。
贺之琼正是当今人间皇帝的长子。皇帝膝下儿女众多，皇子养大成人的就有十人。但其中有能力争夺皇位的，实则只有三人。一是三皇子，其母妃娘家是先皇亲封的护国大将军，他十二岁便随着舅舅上了战场，此后又屡屡建功，虽皇朝太平，并无大冲突，也无大功勋，但三皇子为民为国守边疆，在百姓心中，有一定地位。其二是四皇子，其母妃是当朝丞相之女，四皇子又是自小出了名的博闻强记，文采斐然，才识过人。四皇子十岁那年，皇子太傅就向皇上请旨，另寻高人前来指定四皇子，他已力不从心，自请告老还乡。其次是九皇子，其生母为当今皇后，是嫡出，虽无过人之处，却也并无陋习和大错，又承其母绝色容颜，外表出众，也甚是讨喜。而贺之琼除了是长子之外，并不出众。他的母亲娘家早年靠着边境倒卖积累了些家底，为其哥哥捐了个京城的闲官，负责每年祭祀之事。一年祭天，恰逢天露祥瑞，皇帝高兴，封赏负责祭祀大典的官员，问到贺之琼舅舅时，他不要赏赐，只求皇帝肯收其妹妹入宫。于是，贺之琼的母亲被迫和青梅竹马分离，入了宫来。但她家世差，姿色普通，才学平平，也无甚过人之处，又对哥哥和皇帝心怀怨恨，更是不尽心讨好皇帝。皇帝临幸一次后，就将她忘了。不料，就这一次，她就有了身孕，并生下长子贺之琼。
刚开始的时候，皇帝很是欢喜，还常常来探望他们母子，但是随后宫中又接二连三的喜得皇子公主，皇帝渐渐也遗忘了他们母子。
贺之琼的母亲产后，心中积郁，贺之琼三岁时候，就撒手人寰了。而贺之琼又有先天不足之症，仍是挣扎着长大了。若不是顶着大皇子的名头，怕是早被人遗忘在角落。而皇朝历来祖制皆是立长不立贤。不得宠的贺之琼，处境十分微妙。
皇帝在贺之琼十五岁时候，终于还是立了他为太子。舅舅一家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贺之琼心里明白，他迟早会被废的，皇帝不过是拿他做个幌子，拿他稳定朝臣之心，等待其他年幼的孩子长大，顺便观察他的皇子们和臣子们，寻出欲图不轨之人，为下人皇帝扫平道路。果然，不出一年，他的太子之位就被废除。短短半年，他又重新被扶上太子之位。每一次他的废立，皆有一拨人，受其牵连被除去，其中包括二皇子和六皇子。
在第二次坐上太子位的时候，贺之琼就暗暗发誓，他不甘仍人摆布，他定要坐上帝位。期间，最为凶险之时，就是四皇子和九皇子合谋诬陷贺之琼有逼宫谋反之心，若不是白检拿出了四皇子从境外买卖铁器战马的证据，又以死证贺之琼清白，那一次，贺之琼可谓凶多吉少。
“瑶筵有负白大人厚望，如今……也不过是日日等死罢了。想来，等九弟料理完了三弟他们，坐上皇位，我一个废太子，死期也到了。” 贺之琼脸上欢喜的笑容慢慢淡去，微微垂下头，他说的十分平静，并不畏生死。两废两立，贺之琼对皇位的执念，也渐渐看淡了，加之此后又遇上心爱之人，更是无心帝位，只求多活一日是一日，与爱人厮守。
“各人有其命数，天命难违，却不是不可违，你已做的很好了。”贺之琼身上的坚韧，一直是白检所赏识的。白检帮他，就是想要看看他能走多远。
“如今，我也不奢望那么多了。只求多活一日是一日，能陪着乾凌就好。”贺之琼笑了，摇摇头，坐回床榻边。
“仙和凡人是不能相恋的。”白检蹙眉，仔细打量了坐在床榻上的贺之琼。少年已经褪去了青涩，多了沉静和内敛。大皇子在群臣口中，皆是恭谦有礼，平易近人的好评。贺之琼从娘胎里就带出的寒症，一直让他的身子不大好，现下看来，虽说仍是纤弱，气色却是大好。白检忽然大惊，急问“你体内怎会有九霄丹？”
“那是什么？”贺之琼不解。
白检暗思，看来这大太子真是情根深种。为了贺之琼，盗九霄丹，毁其司命册，只为同他长厢厮守。
贺之琼不安地看着白检，白检轻叹一口气，“你和大太子在一起多久了？”
“乾凌啊。”说道乾凌，贺之琼笑了，声音柔和，笑容温润，“乾凌对我很好，他是第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我知道，他是神仙，我们又都是男子。可是我试过了，我管不住自己，我就是想见他，想在他身边。算来，认识他也不过两年。”贺之琼笑叹，轻轻摇摇头，“我定是疯了，疯的厉害。”
白检默然，情爱之事，他也不甚清楚，只是贺之琼如今的模样，白检已然知晓，这二人怕是不能分开了。他印象中的贺之琼，是个很好接触的人，让人很愿意同他相处，但是他温和的模样和那些笑容，也不过是每日做戏保护自己的手段，为了消除他那些兄弟们的戒心，夺得更多臣子的好感。而今日再见，他脸上的神色，自然放松，那些笑容和温柔确是真真只给了一个人。
“白大人，你见过乾凌吗？他那日为我送药来，待我睡下他就离开了，这已经三日了，他都没有再来。我有些担心。”贺之琼皱眉，抬头望着白检，满脸期许。
白检抿了抿唇，“我想，很快会有人告诉你。”
“什么？”
话音刚落，屋中又显出一人来。
“见过二殿下。”白检转身行礼，来人正是苍梧。
“良恭……”苍梧负手而立，并未上前搀扶。他轻笑了一声，却不是他惯有的春风拂人一般的笑容。“原来，他就是你那熟人啊。”苍梧压低了声音，右眼瞥了坐在床榻上的贺之琼一眼。只觉得说出这句话时，嘴里的滋味都太对，让他觉得难受。他记得，他第一次去天府宫时，就在桌上见过贺之琼的司命册。
白检直起身来，并未回答。
苍梧忽然右手向前一送，一道绿光直冲着贺之琼去，最终，绿光微偏，落在他身侧的床榻上。苍梧的左眼余光，不时偷瞄着白检，见他并无动作，神色未变，一时又觉得轻快起来。
贺之琼并没有被那杀气腾腾的绿光吓到，他镇静地坐在那儿，等到东西落下，这才拾起。是个做工粗糙的绿色平安扣，颜色已经有些褪了，还起了些毛边。想来是持有者日日带在身边，时常抚摸的缘故。
贺之琼站起身来，将平安扣贴身放入怀中，忽然朝着苍梧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贺之琼见过二太子，请二太子告诉我乾凌现在何处？我要见他。”
苍梧贵为天神，自然是受得起这一拜，若是平日里他定会将人扶起，现下，他却只是寻了张椅子坐下。晃着腿，慢悠悠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天界二太子，乾陵的弟弟，苍梧殿下。”贺之琼跪直了身子回答。“看来，大哥并没有瞒你什么。你既然知道他是神仙，为何还……还同……他厮混？”苍梧一时找不到更好地词来。
贺之琼深吸一口气，道“瑶筵知晓时，为时已晚。”苍梧皱眉不解，看向白检，想从他那里寻得点帮助。白检只是眉头紧锁，也看了苍梧一眼，并不多言。论情爱，他并不比苍梧好到哪里去。
“请二太子告知瑶筵他的去处。”说罢，又是一拜。
“你想见他？”“我一定要见他。”贺之琼颌首。
苍梧冷笑，摇头道，“你见不到他了。”
贺之琼又是一个跪拜，“我知道他出事了，那日不告而别，而后渺无音信。今日，殿下又带着他贴身之物前来，定然是他情况危机。想来，上界该是知晓我们的事情了。”贺之琼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惧，只是焦急和担忧。
“这是大殿之上，大哥被押走前，悄悄塞在我手中的。”“那是我为他做的，手艺粗鄙，他也还是……”贺之琼浅笑，叹了口气。“他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傻事？这个傻瓜。”他问的肯定，甜蜜与苦涩相交的语气。
“呵，他确实傻。他为你盗了九霄丹，又毁了你的司命册。”说罢看向白检。“我去探望大哥时，他亲口告诉我的。大哥不是傻，是疯了。”大哥毁司命册的时间，想来也就只有那日白检离开天府宫，到自己那里喝酒的时候了。“我事先并不知晓。”苍梧说话的时候，一直直视着白检，他不想要白检误会。
白检点头，苍梧最是不会掩饰什么的。他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没有说谎。白检接口道，“你的司命册已被玉帝派人取走。司命册被毁，你虽可能死不得，但阳寿尽时，仍是要躲避黑白无常追捕，若是被抓住，入了地狱，也再无轮回。想来，大太子原是想着自己能护你周全吧。”这是步险棋，若是不东窗事发，他二人相守还有一线希望。事到如今，已然不可能了。
“他说是寻来的普通丹药，为我治病用的。大夫原说我是活不过这个春天的……乾凌……他是为我寻药。那九霄丹，很是贵重吧。”贺之琼单薄的身子，跪在地上，唇边是苦涩的笑。他虽渴望长厢厮守，却并想要乾凌涉险，爱而共赴死，他舍不得。
“太上老君千年炼成一颗，你道如何？”苍梧冷哼。
贺之琼沉默半响，垂下头问道，“玉帝……如何处置我们？他被关在何处？”
“是处置他，不是你。大哥让我护你周全，其余的你不用管了。我已在你住所设下保护，你体内的九霄丹很招妖魔鬼怪的喜欢，不要到处乱跑，乖乖待在这里。若是有大危险，我第一时间就会知晓，我既然答应了大哥，就一定护你周全。”苍梧拂袖起身，俯视贺之琼。
“请二殿下带我去见他。”贺之琼抬头，仰视苍梧，少年的脸上是虔诚却又坚韧的神情。
“不必了，你见了他也无用。”苍梧背过身去。
“乾凌……是不是要牺牲自己，护我周全？”贺之琼跪爬几步，一把扯住苍梧衣摆，紧紧不放。
“你……”苍梧回身，狠狠瞪着贺之琼，他也不避，与苍梧对视。眼里满是执拗。
“爱而共赴死，我舍不得。我要他好好的。没了我，他还是天界的大太子。我一个将死之人，这些偷来的日子，已是天赐的。我不贪心，请二太子成全，告诉我如何救他。”贺之琼仍是扯着苍梧不放，狠狠磕了三个头。原本光洁的额头上，沾满了污渍。他的声音含着哭腔，眼里除了执着，不见半分泪水。
“舍不得吗？”苍梧囔囔道，这句话和大哥说的一模一样，他们当真是心意相通了。“这样值得吗？”苍梧往后一撤，贺之琼被一道力弹开，跌坐在一旁。
“这样的问题本就不该问的，二殿下。”贺之琼轻咳了几声，慢慢从地上爬起身来。他本就肤色白皙，现下看来，更是少了些血色。
“那我便再问你一个问题。”苍梧冷声道。
“若是我的答案殿下满意，可否求殿下指点如何救乾凌？”他站的笔直，身子单薄，目光坚韧，这看起来，并不像是求人的模样。
“好，我答应你。”苍梧点头，直视贺之琼，“告诉我，何为心？”
“心是舍不得，欺不得，骗不得，他安好时，你欢喜，他伤悲时，你忧惧。”乾凌，这一回，让我走到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相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