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最后的他与他》恶逆非道的狐狸

5、五

　　夏致没有睡好，这从他的黑眼圈就可以看出来。
　　李晓以为他只是不习惯睡沙发，看到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李晓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吃过早饭之后就让夏致去床上睡回笼觉了，把去医院的事情推到了下午。
　　夏致重新跌回到床上的毯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原本他之所以会失眠的原因就不是因为在沙发上不舒服。而是因为在陌生环境下的压力，和今天上午要去医院的事情所产生的恐惧，因此即便是从沙发换到了床上，状况也不会有任何好转。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考试前夜的四点钟突然醒来，发现自己有某个公式忘记了一般，复习也不是继续睡觉也不是。不安与焦虑只会在越来越清醒的神经中放大。
　　在床上折腾了一会儿之后，夏致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毯子里。已经盖过一个晚上的毯子上，编制物的气味让夏致稍稍有一些安慰，然而从枕头上传来的陌生的气息——想必是李晓的味道——则让夏致感到有些不快。
　　翻身，起床，放弃了继续睡觉的夏致走到窗户前迎着阳光向外望去。
　　「怎么？不睡了吗？」
　　一直专注于画作的李晓抬头看着夏致，后者在窗户下仿佛是光合作用一般的伸着懒腰。
　　「有点睡不着了。」
　　夏致眯着眼睛，还有些困倦的缘故加上窗□□进来的阳光实在刺眼，他的眼圈有些红。
　　「你不会是因为一直失眠所以才不想活下去的吧？」
　　看着夏致那副超凡脱俗的样子，他真的有些怀疑这家伙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这幅模样。
　　如果只是装出来的话他一定要狠狠地揍这小子一顿——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那廉价的单身公寓外面的景色有什么好看的，面向小区外公路的窗户朝向能够看到的只有一年四季一成不变的公路和穿行其上的车流而已，那是必须装上双层隔音玻璃才能够阻隔的城市主干道的车流。
　　「说不定真是这样。」
　　夏致笑了笑，显然并不是这样。
　　「倒是李晓先生，睡眠好像很好呢？明明家里有一个陌生人。」
　　李晓确实睡的很好，因为之前的几天在老家的床上一直睡不舒服。李晓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病情加重了，但是回到自己家里之后几乎倒头即睡的结果告诉李晓自己想多了。
　　「睡眠可是人生一大幸事，如果要剥夺我睡觉的权力，那还不如去死。」
　　李晓这么说着，但是他确实听说过在癌症治疗的过程中由于药物的作用，很有可能陷入那副境地。
　　一点也不想死——虽然最初被问到为什么要活下去的时候，李晓还犹豫了一下究竟该如何回答。但是现在想想的话，不想死的理由简直太多了，仅仅是怕疼这一条就足够了，哪里需要想那么多深刻的道理？
　　「我以为李晓先生会以为睡觉只是浪费时间的事情。」
　　夏致并没有在嘲笑或讽刺什么，而是真的在表达自己的惊讶。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那么想？」
　　这样的认真反而让李晓也惊讶了起来。
　　「因为，睡眠不就像是假死一样吗？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无法做任何事情，所有活着的理由都无法在睡觉的时候实现。」
　　乍一听上去，李晓似乎并没有听出破绽。但是，要说从李晓刚刚领悟的不想死的理由来看的话。睡眠和死亡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是否会带来痛苦吧？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人在睡觉的时候才要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不是么？谁都不想死去，但是睡觉却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且单就睡眠本身来说也是一种享受的过程，什么都不用思考，完全的放松，你不也是这样吗？在睡觉的时候也不会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吧？」
　　无论如何，从小就经常因为睡懒觉而迟到的李晓绝对不承认将死亡与睡眠在某种形式上划等号。
　　「我会在睡前思考。」
　　「那就是你睡不着的原因啊。」李晓说，「睡觉前的时候应该多思考一些愉快的事情，比如明天可能遇到的好事之类的。」
　　李晓回忆着自己每天睡前的场景……想来想去发现自己睡前基本什么都不想。
　　夏致并不是对李晓的做法不理解，毕竟他也曾经像每一个发现自己有些不正常的人那样挣扎过一段时间。试图安慰自己看到生活中好的一面。
　　「那样的话会更睡不着的。」
　　「为什么？」
　　「因为一旦想到明天也要如此痛苦的活着，就恨不得立刻死去，一点也不想睡觉了。而且虽然睡眠确实是无痛的，但是醒来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如果说睡眠是微缩版的死亡，那么醒来就是微缩版的降生吧？很疼的……」
　　李晓有些好笑的看着认真反驳自己的夏致，他是不知道夏致所说的疼是什么意思，虽然在有些时候被闹钟或者其他人叫醒确实很痛苦。但是说起疼，一般是收到了物理性的打击之类的形容才对。
　　「我现在真的怀疑你是因为长期失眠才会想要舍弃生命的，你和你的主治医生说了这一点嘛？」
　　李晓直言不讳的问道，夏致果然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长期失眠，只是习惯性失眠，而且一般情况下想要入睡也是没有问题的。我有诀窍。」
　　习惯性失眠似乎并没有比长期失眠好到哪去，但是如果是掌握了入睡技巧的话应该还没那么糟糕，李晓心想。
　　「哦？什么技巧？也教给我吧。」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李晓并不需要，但他还是顺势问道。
　　「嗯，在睡前我会想想那些历史上的灾难，比如 xxx 年天安的地震，xxx 年的恐怖袭击，最近新闻里什么地方的塌方或是楼房倒塌的事情，有的时候还会想想僵尸片子里的灾难场景。」
　　「喂喂，这不是更睡不着了吗？一觉醒来……」
　　李晓想象了一下，自己大概少有的几次失眠就是在睡前看类似的电影所带来的。
　　「不会醒来的，」夏致补充道，「像我这样没有运气的人根本不会在那种情况下生还。」
　　只有那些拥有强烈求生意志的人，在那种情况下才能活下来，像夏致这样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愿的人，只要有一个非常小的契机就会死去。他既不是电影小说的主角，也不是什么值得这个世界眷顾的人，他这么想。
　　「这个，还真是恐怖的想法啊，如果我要是每天晚上都这么想的话，一定会失眠的。」
　　夏致笑了笑说那是当然，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和普通人有多大的区别，然而其实这只是分歧最小的一个部分。在大多数情况下，夏致从不愿意和别人说起自己和别人看法的分歧，这本身也是他和普通人的分歧点之一。
　　虽然大多数的人倾向于在别人面前带起一副面具来示人，但是面具之下的仍然是一张人类的脸庞。而夏致甚至不能肯定，自己的一些想法究竟还是不是属于人的范畴。
　　「所以我也会好奇……对于没有自杀倾向的普通人来说，睡眠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不会因此而感到恐惧么？」
　　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与一般人的不同，但是夏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普通人的思维。
　　「一般来说是不啦。如果是怕死怕到不敢睡觉的程度的话，那么也早就去接受精神治疗了。」
　　李晓觉得两人之间的对话似乎朝着愈发奇怪的方向走去了，眼角稍稍瞟了一眼，夏致似乎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语而露出生气的神色，看来对方也有对自己的思维并不算正常的自知。
　　不过，不管怎样，还是转换话题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看来，昨晚你似乎应该不是因为沙发不舒服的原因失眠的吧？」
　　夏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愿意承认。但是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那么直说了似乎也无妨。
　　「能告诉我你睡不着的理由么？」
　　「嗯……我不是说，我在入睡的时候是有诀窍的么？」
　　李晓转了转眼珠，想起夏致所说的那个绝对会导致一般人失眠的诀窍。
　　「但是，那个诀窍从昨天开始失效了，想必接下来也会一路失效下去。」
　　为什么呢？
　　李晓无声的抛出自己的疑问，然而夏致好像特别不愿意回答的样子，僵持了好一会儿。
　　「因为，从昨天开始，我答应了会做你的延生疗法供体。如果那么随意死掉的话，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李晓不知道自己该感到欣慰还是应该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因为一心求死的绝望者因为答应了要将生命捐献给自己之后反而变得畏手畏脚对生命珍重了起来。这大概是李晓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逻辑了，但是却因为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反而有些感动。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怪人，如果你不是我的延生疗法的供体的话，我说不定会想和你交个朋友的。」
　　李晓笑着，对眼前的人有了一丝的兴趣。然而他和夏致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在两人接受的关于延生疗法的培训上都有解释：
　　绝对不要对供体有过甚的感情投入，因为一旦产生了友情或甚至是以上的感情的话，那么延生疗法最后可能会在两人的意愿下放弃。那样的话，就白白浪费了之前的治疗。
　　「我才不是怪人……」
　　夏致用小到几乎是心声的声音嘀咕。
　　奇怪的是这个世界，和莫名的接受这个世界的普通人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