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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阿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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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初下,碧水烟波淌着一片柔和的景致,游鱼吻着细石,远山黛色层层稀疏淡化。
不知是谁家的渔女,穿着宽大的白色麻衣,袖子高挽而起,衬得玉白的手臂细长,双唇含着如她肤色的珍珠,微微抬手压低了以竹篾制成的斗笠,她哼着一曲凄婉的曲子,漫步在仅仅到她足腕的水中。
继而有悠扬的笛声迎合着她歌声而来,她却恍若未闻,继续走着。
“这位姑娘?”
她右手附上斗笠,缓缓回首,神情平淡地注视着来者。但见后方那少年策马,宝蓝色的华服临风飞扬,朗朗似玉树,含笑垂眸望她。
她偏首,歌声也戛然而止,静静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开口。
他扬起嘴角,笑说,“姑娘的曲子是何处学来的?”
她垂眸,出其意料般没有任何踌躇地摇了摇头,继而转过身去,微微俯身便拾起水中色彩堪比各样玛瑙的石子。
少年失笑,却不气馁,翻身下马,跟在女子后头,笑问,“敢问,你是哪家的姑娘?”
女子恍若未闻,抬起衣摆便用来兜着熠熠生辉的石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
少年抿了抿唇,也含笑学着她的动作兜起一袖的石子,衣摆被水浸湿,举目望她。
“敢问,你是哪家的姑娘?”
她听了,回眸看他,双指携出唇间的珍珠,“客从远方而来,想必不是为了见我的吧。”
他淡笑如初,“我是来拜访玉荇高人的,姑娘可知道?”
她眼波淡淡,步子在水中微转,划出一道浅浅的涟漪,宽大的麻衣迎风飒飒,她垂眸,轻声说,“你猜。”
少年一怔,旋即笑了起来,眼眸如秋水熠熠,荡着清澈无比的笑意。
茜纱拂面,带过醉人的旖旎香味,女子高戴玉冠,脖颈细长,肤色胜过冠子上镶嵌的珍珠,一袭白色曳地长裙盛雪,手腕佩着垂下的血玉。
宝蓝色华服的少年敛目,只是静静道,“儿臣见过母妃。”
女子垂眸,淡淡看着他,遂将足腕上的金钏取下,直直向他面庞丢去。
宝蓝色华服的少年猝不及防,又猛然接过金钏,苦笑着,“好了好了,阿楠,我错了。”
女子亦不言语,抱膝斜倚在朱漆柱子上,少年见此,便又含笑说,“无论阿楠是何身份,在我眼里,都是阿楠。”
女子听罢,这才举目看他,少年双眸含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他日,待我夺下这一切,我便会光明正大地迎娶你。”
女子微微垂首,道,“大逆不道。”
少年扬唇笑说,“我必会找个理由光明正大地为你在竹林中修建一座木屋,你既然不喜欢宫中的那些东西,就平日住在里边,如何?”
继而,他双眸隐现出怒意,十指紧紧扣在衣摆上,“阿楠,他从我身旁夺走你,就要做好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
女子听罢,遂摇了摇头,俯身贴近他,以修长的食指抵在他唇间。
少年目色悲凉,“他如今这般囚禁着你,无非是在逼我造反,既然他不怕,我又有什么害怕的呢,阿楠,我孤注一掷,来日,我必将光明正大地迎娶你。”
女子静静看着他,便轻轻拥着他的脖子,将面庞埋在他颈间,其实,那时,她便想说,我们逃走吧,天涯海角,没人能找到我们。
那时我们在葱葱竹林中建起一座木屋,避开所有世俗,共白首。
我怎么忍心,让你陷入这算计纷争中?
他想为了她而颠覆天下,却不知她心心念念的非这天下,是呢,哪个女人的心有那么大,期望拥有万里山河?
她的心很小,仅仅能容下一个他,便是很满足很满足,很幸福很幸福了。
她为他毁了师命,逐出师们,机关算尽,步步踏上顶端,却觉高处不胜寒。
待一切消退的夜里,她往往掌灯,独步踏入竹林,那里有一位少年为她建起了木屋,她瘦削的指尖缓缓拂过那木屋上的刻字,一遍一遍地读给自己听,“献给吾妻。”
那已是被腐蚀得干干净净的心却又添了几分暖意,她仰首,为一段竹系上朱红的锦带,这样静立到天明。
你或许不知道,饶是这般一句简单的话,一句承诺的话,可以让一个人颠覆一生。
相守孤凄的黑暗中,谁曾于千万个夜点上千万盏灯,千万盏灯照亮了谁的眉目,谁的眉目印在谁的眸中。
若是这一切揭晓,你将背上千古的骂名,因为你触犯了禁忌,那时,你会后悔么?
若是他哪日兵败,你明白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随他而去,那时,你会后悔么?
傻瓜,你不后悔,他也会后悔的。
他后悔那日被渔女的歌声所吸引,后悔执着地跟在她身后,后悔让那般清澈如水的女子卷入这般丑陋的纷争中。
若是,若是这一切重来一次,那日,他一袭宝蓝色华服临风飞扬,策马驻立,他不会开口唐突渔女。他会淡笑着,看着渔女一步一步,哼着他所没听过的调子,欠身拾起石子,一步一步,永远也不会转身,向远方走去。
这样,他希望,错过这样一个人。
这样,她不会,遇见这样一个人。
这样,她还是那般耀眼的珠,没有掩上任何尘土。
可是,不会这样。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记忆啊,我凤冠霞帔,银烛高照,他戏谑地挑起我的喜帕,含笑对我说,“阿楠,你是我的妻,堂堂正正的妻。”
是了,堂堂正正,我是他的妻子,堂堂正正的妻子。
若是真的,若这一切是真的,我会流泪的。
双目的感情太过多,会溢出的,我是他的妻子,他说,然后,我在很美很美的梦里,流泪了。
嘁,这个可笑的秘密,不会让他知道的。
那么多的苦涩,不会让他知道的。
我想一个人,一个人将所有的悲哀吞食,泪流满面的时候,背对着他,喃喃地笑语。
梦醒来之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叫我母妃。
不是啊,怎么回事呢。
我抬眸,看着明明近在咫尺的他。
怎么回事啊。
我啊,我啊。
我不是你的妻子么?
不是你的妻子么?
竹林因风而起伏,朱红色的锦带漾起华光,皂色宽袍的女子搓捻着铜铃,清脆的响声淹没在碧玉的洋流里。
她循着以往的回忆,举步走向竹林深处的木屋,门上的墨迹依旧:献给吾妻。她怔怔地看着,遂轻轻地推开门,素帐迎风拂面,她的衣摆也缓缓扬起。
“它在我最希望最牵挂最憧憬的地方。”
女子抽开红木的屉子,里边静静躺着一青铜兽面的酒爵,轻而薄,握在手中恰到好处,女子拾起,微微把玩了两下,喃喃道,“青铜三爵...”
似是很苦的哂笑,“怎么会让这么有野心的东西放在你手里,才酿成了这般结局。”
她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遂将那青铜三爵放入广袖中,她蓦然一惊,朗声说,“谁!”
有一桃色衫子的女子静静靠在门槛上,垂眸莞尔道,“小姐,是我。”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扬起嘴角,“柏松啊。”
旋即,她开口问,“若是有个人跟你说,要这辈子都和你相守在这样一个木屋,你可愿意?”
柏松微怔,这才含笑说,“小姐别开玩笑了,谁会愿意啊,外边的一切那么吸引人,我怎么甘愿在这个小木屋里呢?”
官暝赐颔首,展目与柏松对视,语意中有稍许苦涩化出,“对啊。可是呢,这世上,偏偏就有一种人,那般的,愿意。”
我在梦中有个家,在那莽莽竹林中,一座简陋的木屋,屋里是含笑望我的少年,屋外升腾起袅袅的炊烟,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