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丛芷》南惠子

33、明净玄慧

　　一室空禅，雨后冷意渐侵，芍药落地。

　　庵里的小尼将素斋依序呈上桌案，眉目清秀明净，素衣简发，神态举止皆是自小浸染的禅意，宁和而古朴，看着极为称心。

　　斋式也十分简素，大都是院前亲种的果蔬，盛在竹木所制的碗碟中，清茶在旁，倒是也很惹胃口。

　　太后未到，众人皆没有拿起竹筷，几言几语地搭着话。

　　温沂一直垂着眸，玉白的手指捏着腰间的佩玉，神色如烟湖沉雾，似在沉思。乐兮云除却在席间随意搭着话外，便时时注意着芷一，深眸如潭，浮着些许复杂之色。苏和槿也似在沉思，秀眉时而蹙起时而缓开。

　　皆在微末之间变化。

　　萧和琛正说着坊间闲话与温迩闹时，太后由着身边的贴身婢女扶着，款步而来，衣裙发饰较之往日素净些许，却仍旧眉目沉着无上贵气，势韵咄咄。

　　抚过衣袖，温着嗓音开腔：“怎么都不动筷？”

　　座下众人闻声忙起身行礼，礼过后温迩应答，嗓音清清脆脆，如屋外百灵：“皇祖母未到，我们怎敢随意便动筷呀。”

　　太后脸上泛起慈爱，作势拍拍手背，笑着开口：“傻丫头，饿了便先用着，此处不比宫中，不必多作这些礼。”言罢便吩咐席间的侍女布菜，一碟一式，皆极为用心。

　　温迩应过声后，便执起竹筷夹起一片青菜叶往嘴里放，咀嚼过吞咽下，明净的小脸上浮上喜意，匆匆开口：“味道极好，比之乐姐姐府上的挽娘无二。”

　　芷一意外，便也执起竹筷尝了一口，倒是真的不错，与久安几家食肆楼阁相比都不会逊色，遂点着头应声：“不料想揽月庵也有这样技艺的厨娘。”

　　众人皆执起桌案上的竹筷，浅口尝了几个菜，目露赞意。

　　太后放下茶杯，满目笑意地解释：“这位做素斋的厨娘是前几年到庵里的，据说是遭逢些人祸而流落到此处，净慧师太将她收留，她便从此在庵里做厨娘。”

　　芷一眸光轻闪，下意识偏头看了眼乐兮云，后者神态不变，仍旧慢条斯理地夹着菜吃，芷一便微微移开视线，落入沉思，揽月庵一位不足为道的厨娘竟惹得太后如此兴趣，总归是不寻常的。

　　温迩极不设防，闻言扬声问道：“如此厨艺，如何会落难到无处可避的步段？”

　　温沂紧了紧捏着佩玉的手指，面含无奈地朝着温迩道：“许是她恰流落在此处。”

　　“嗯，那倒也是。”

　　芷一暗自无奈，有一个性子这样单纯的妹妹，温沂想必时时都要如此提着心。温若抿着唇，似乎也掺着些许无奈。但他们却从未因此出言训过她，所以是宁愿这样顾看她一世，也不会主动让她染上复杂尘俗半分。

　　垂下眸掩住莫名而生的温暖之感，抬手继续夹菜吃。

　　太后敛眸轻笑，柔声开口：“先用饭吧，冷过便会对胃心不好。”

　　众人皆应声动筷，一时间整间禅室安静下来，只余咀嚼的轻微声响，天色暗下后室灯盏盏亮起，明如白昼。显然，即使是再清幽而枯坐苦禅的地方，都有无可推拒的高门客，像一座座镶了金彩珠的佛像，请进来时还需跪坐蒲团念经，派人擦拭，然后新建摆设佛像的石座。

　　用过饭后，太后展着笑颜温声嘱咐众人夜里注意防寒，说些照顾好自己这种话，一副慈爱而关心的模样。芷一初次见她时从她眸中看到的微少禅意现下大方显露出来，纯粹而深沉，几乎就是本质上浮出来的，不带一丝算计和摆布的眸光清清澈澈，如夜月山泉。

　　说完这些，她便借由身子有些疲乏出了禅室，卷走一片沉聚的雾霭。

　　由着身后的侍女撤席案后，萧和苼难得正色地开口，语气丝丝泠泠地带着担忧：“山间遇雨荒寒，今夜难保不会有有心之人故意来闹，虽宫中侍从暗卫调来不少，却仍旧有隐患。在座晚间便留在庵中，切勿出去，温沂和兮云都有伤在身。若有意外，便来找我与和琛。”

　　萧和琛沉眸，一张明艳的脸正经几分，随声附和：“我们便是因此而来的，现下久安不太平，皇祖母此时来揽月庵定会被人盯住，白日里在山间探巡的暗卫虽未发现什么异常，但夜里情况更为复杂，会发生什么也未可知。”

　　芷一暗自嗤笑，太后到底要谋些什么，才用下这么重的药，几乎搭上自己的安枕。

　　温迩懵懵懂懂地睁大眼睛，似乎是没料到这样严肃，反应过来后抿抿唇，扬着声道出一句：“我有武功，可以护住自己。”

　　萧言芑顿住端着茶杯的动作，低头轻笑：“你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温迩欲言争辩，被乐兮云出声打断：“安然待在庵中想必不会有事，宫中暗卫皆是高训过的，不必担忧。”

　　温沂执着袍边起身，清俊而微有苍白的脸上温雅宁和，垂着眸淡声开腔：“天色不早，大家各回房中罢，早些休息。”

　　之后便散了席。

　　庵中凉亭独一在湖央，青柱旁燃着两只阁灯，照出一片暖黄色的光亮。

　　芷一眼中这片幽地，想着回屋中披一件外衣便来此消食散心片刻，谁知待她取完外衣返回此处时，亭中已有一影。

　　青衣素袍，腕指间挂着一串念珠，闭目在此处静坐。

　　芷一放缓脚步，合着手掌在距离她三步的位置倾身行礼，轻声招呼：“净慧师太。”

　　净慧师太仍未睁眸，手指滑过几颗念珠后，方才开口：“你来了。”

　　语气之自然与笃定令芷一微惊，出声问道：“师太在等我？”

　　“碧慈庵。”言罢这三字，她睁开眼，眸里清光渐暖，又似掺着微少的哀色，继续道，“静忱，是贫尼的师妹。”

　　芷一在记忆中搜寻，碧慈庵，似乎在哪里见过。

　　净慧师太温凉的嗓音继续响起，带着出家人不该有的挂碍：“便是七年前南山被人灭口的那座庵堂。”

　　芷一如梦初醒，惊讶地看着面前在灯下似乎镀上一层佛光的净慧师太，满目怔愣。

　　“红尘于我应是云烟，你娘亲让静忱挂碍了一世，本该还有你，但她已逝，你便成我余生挂碍。”

　　浅浅一句，芷一莫名像被巨石砸中，她每每有一步计，还未实施便会突然出现一个故人，准确而平静地说出她的身份，眼神言语都透过她去怀念娘亲。就像她走的每一步，都在娘亲的预料之中，处处都是她的影子，似见却全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