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丛芷》南惠子

21、高门苦寒

　　温迩一路上都拖着温若问东问西，眉目间全是对山水人家的向往，而温若有问必答，神态平静温和，眼底却浮着悲悯的情绪，像一个端坐云台的仙者，步势都是老态的平缓。

　　自那日绯云阁遇刺后，圣上不知从何处考虑，竟将刑案处的大小案件都交由温沂和乐兮云负责。世家之间已经许久未曾合在一处办事，朝臣们暗自观望，故而，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温沂和乐兮云这两个人身上。

　　奉皇命，又是处理刑案处的事务，牵扯各方利益，这也让世人有幸在明处看到久安两大公子的政治风动，倒都乐见其成。

　　刚出宫门，温沂便止住温迩滔滔不绝的闲话，笑着出声嘱咐：“若弟，你将小迩和芷一都带回温府，我和兮云去裴大人府上问些故案，晚些也同去。”

　　芷一闻言发异，下意识偏头去看身侧的乐兮云，此时温沂接着对芷一说：“父亲想见你许久了，今日恰若弟回来，便一同用个饭。”

　　“想见我？”

　　乐兮云温声补充：“你出生那会温伯伯还抱过你，而且这些年每年都会送些珍稀药材，于情于理，你身子大好之后都是应该去拜见他的。”

　　芷一会意，忙笑着应答：“是，芷儿明白。”

　　何乐不为呢，正好可以寻个机会试试温若的医术，毕竟她体内的毒确实不可再拖延了，还有君夫子带给她无名的压迫感。为此种种，必定要先试探他水深几许。

　　坐上马车，温迩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这些年久安发生的事，刚开始还挺正经的，后来说着便自然扯到哪家楼做的糕饼特别好吃，哪家面馆的面极为美味，哪个酒坊的酒在十里之外都能闻到，哪个佳肴阁里的厨子比宫中的御厨还得人心。

　　说到厨子，温迩立刻想到乐府的挽娘，一双清眸眯起来，粉唇上下咋着，深吸一口气，用颇为怀念的语调开口：“乐姐姐府里挽娘的厨艺真的是久安一绝，吃了她做的菜，我愿意一辈子都待在那。”

　　模样像一只偷吃过酒酿的馋猫，看得人心痒痒。芷一没忍住，轻笑出声，一双冷淡的眸子顿时盈满水波，细眉微挑，神态变得三分诡诈七分温暖，出声提议。

　　“那简单，嫁到我家来，挽娘便可以天天与你做吃食。”

　　温迩正在怀念的神态顿时僵住，悻悻地垮下来，偷瞄一眼坐在身边仍然神色温和的温若，暗自松口气，然后一记飞眼抛给芷一。美人生气，像一只绣阁的懒猫，好不容易生出的几分气势都被纯善的美貌折损，余下的星点只够芷一挠痒。

　　但芷一仍旧装出一副受怕的表情，眼底戏谑未沉，捏着嗓音开口：“乐姐姐错了，求妹妹勿怪。等会我便告诉哥哥，让他将挽娘做的吃食每日给你带去赔礼。”

　　温迩作势便想去捂芷一的嘴，但看到温若渐渐有些笑意的眸子，仰脸看他，软糯地低声撒娇：

　　“三哥哥，她欺负我。”

　　芷一本来只是看着温迩馋嘴的模样，一时兴起逗弄的心思，天知道这个鬼丫头直接将祸水引到温若身上，顿时浑身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感觉到尴尬的意味，故而握着帕子捂唇轻咳了几声，佯装从容。

　　原本温若自上车后便将视线放平，并未刻意去注意芷一，但后来听着温迩和她吵几句嘴，便不由自主去看，鲜活的红颜灵动诡诈，水蓝的衣衫衬得她面如初荷，又因久熏药香，浑身轻散着他极为熟悉和亲近的药香味，心底浮出几分好感。

　　“自己贪吃还怪乐小姐。”

　　温若对自己这个妹妹倒也是真的疼爱，与温沂一般，看着她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带上疼宠，神色也真正温柔不少。

　　温迩也不恼，反正她的目的便是让芷一做她的嫂嫂，若是世子哥哥不行的话，那就三哥哥。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没得商量。

　　被温迩这样一牵话，芷一倒是有由开口：“温若公子学医师从何处？”

　　温若没防她张口便是问师从之处，意外地愣了愣后，敛眸淡淡回答：“灵玄子。”

　　原来如此。

　　灵玄子和芷一的娘亲都师从青机老人。如此算来，她与温若二人倒称得上同门师兄妹。灵玄子医术远在娘亲之上，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青机老人，只是性子不受羁绊，喜爱云游，没想到竟然收了徒，芷一内心雀跃，恨不得扑过去相认，却碍于温若温家少爷的身份和旁边的温迩，暂时忍住。

　　淡淡点头，随即又问：“云游行医所吃的苦甚于医馆许多，公子为何愿意放弃久安繁都而独身在外行医近五载？”

　　温若虽然觉得芷一的问题之间毫无逻辑，而且脸上并未染上情绪，既无意外也无失望，既不欣喜也未觉烦闷，似乎也并不是真的要探听答案。

　　不过还是认真答道：“行医便要吃苦，岂能考虑诸多事外因由，为病者减轻病痛，为伤者推筋疗骨，这些是医者应尽之责，能将病者医好，苦便算不得什么。”

　　这样的话，每位医者都会放在嘴边说着，其中有些只是标榜自己的仁心医德，其实自己本身并没有做到话里所示的要求，但也不妨碍其中有些真的是这样想的。譬如，眼前的这位温若。

　　本来也只是无意之问，芷一原是想先相互说话彼此熟悉几分，但看到他用这样认真的神色作出这样的回答，不免还是心生出些许敬意。

　　温若是不应出生在温家的，那样水如海深的高门，其实并不能让他随心地施展抱负，恐怕此次回久安便是他从前之路的断终。任何世家高门中的子女，其终生而负的责任从出生时便被门匾族谱压在肩上，如同蚀骨的虫蛊，非死不散。

　　到温府时，管家已经在门口相迎，古朴而厚重的牌匾，宽大的门庭石阶，并不肆意辉煌，却让人无法看轻，侍者皆有武学功底。

　　芷一觉得，自己入宫时都未有如此紧张。

　　温若无意瞟过芷一僵直的身体，半是惶苦半是讪讪而显得有些纠缠的小巧五官，微低着头，静默地站在温迩的侧后方。突然觉得，即使表现得再沉稳冷静，也不过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罢了。思及此，他因要见父亲母亲而略沉重的心变得明快几分，随即轻笑，抬步走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