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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陈年隔世血债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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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云层散开,暖阳从中升起。
管城,三丈高的城楼银装素裹,死气沉沉。之所以说它死气沉沉是因为城楼上没有一个防守的将士,城门大开。
“三公子,这……”曹世阳望着四敞大开的城门,疑虑重重。
程辉对一言不发的显恪道:“末将愿领二百人前去一探虚实!”
“不必。”显恪凝视着城门,“我亲自前去。”
曹世阳阻拦不住,想一同跟去,显恪抬手示意他原地等候。并且嘱咐他们:“没我指令谁都不准靠近!”
此话一出,纵然他们担心他的安危也不敢反驳。
显恪驱马进入管城,城楼上果然空无一人。穿过城门,不见伏兵。伏兵虽不见,但见城门后方悬挂着数以百计的尸体,他们身穿的铠甲不同于唐军,应该是邓司徒派来的禁卫军,他们都是被绞死的。
空荡的街道,街道两旁的屋舍紧闭,虽不见人影却总觉得有一双双幽怨的眼睛在暗中窥视。如果不是头顶着太阳,真让人误以为到了阴曹地府。
见了这么多尸体挂在城门,显恪眉头都没动一下,下了马,神色淡然冷然:“刘大将军何时变得如此嗜血?”
昨夜,他在屠城吗?
“公子恪有勇有谋,在下佩服。”刘彧从城楼移步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你怎么肯定我不设伏兵?”
“城中兵力充沛,倘若真设伏兵,管城兵力必由你调遣。其前提是邓氏愿意重新信任你,但恐怕实际未能如此。”他悠闲地抬头看着城楼上的僵硬冰封的尸体,像是欣赏着名人字画或是古董玉器一样,问道,“刘大将军想要脱离邓氏掌控,如此举动难免过激了些。倒是让在下占了个便宜。”
刘彧轻哼一声,并没把邓司徒放在眼里,更不是想卖盈军个便宜,而是……
“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原本不打算要的东西,不如亲手毁了让她开心。”刘彧永远都记得他许她的“一笑倾覆”。
“让她开心?”他不以为然,事实却是残酷的,“你这么做只会印证了她荧惑乱国的谶语!”
这就是为什么他反对她随军出征,即使知道她化名唐非混在军营也没有拆穿她,今天把她困在大帐不让她跟来的原因。
“你以为你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吗?世人的非议你要她一个人承受?”
“有我在,没人敢非议她!”
“扫除邓氏,你即位称王,以暴力服众,没人敢非议。”这是他能想到的,也是刘彧唯一的选择。
刘彧向西而望:“你不是想攻打洛阳吗?洛阳只有王室禁卫,冲破管城最后一道防线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你。”他笑了笑,转首看显恪,“我倒要看看,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盈国。我把洛阳交到你手上,你究竟是要还是不要!”
他的唇角微扬,瞳眸顿收。不置一词,转身上马,出了城门。
“等等!”
马蹄停顿,刘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说我救过她,又杀过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邓司徒,盈军已经攻破管城,你说我们该如何?”文璟拿着战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当初没有听邓司徒的话,现在毁得肠子都青了。
“刘彧为敌军大开管城城门,又命峄县守将章朝停战回都,这分明是投敌休战!现今形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怎样!”邓司徒从蒲团上站起,喃喃地说了句,“竖子不相为谋。”
文璟见他拂袖而去,先他一步挡在门口:“邓司徒还没告诉寡人该怎么做。”
“王上还是去问你母后去吧!”
看着他的背影,文璟心里更没了主意,生怕唐国大限将至,那么他的王位还能做几天呢?
腊月二十三,盈军兵临洛阳城下。洛阳城内百姓四散而逃,唐宫更是乱作一团。
太极殿,唐王文璟和满朝文武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等着邓司徒驾临主持大局。等了半个多时辰,左右等不来。文璟再派人去请,等到的消息却是邓司徒携家眷在两千禁卫的护送下已经出了洛阳城。
文璟绝望地跌坐在王位上,朝堂下的百官有的趁机逃走,有的呼喊着唐国气数已尽,有的跪地求王上定夺。
不过一个时辰,百名盈军涌入王宫,把立德殿围了起来。
洛阳没有任何守卫屏障,显恪没有把盈国的七万大军开进洛阳城,程辉也被留在城外,。城内只有三百精锐和曹世阳的一万八千名精兵。曹世阳先行入宫搜寻唐庄王的下落,东珠则去栖梧宫缉拿邓太后。
唐宫近在眼前,承平门下,文絮坐在马背上仰望着这三个字。这里再没有往来宫人,凄凉一片。偶有几只乌鸦飞过,哀啼几声。
显恪怕她伤怀,催促她:“曹世阳在椒鸾殿找到了你父王,快去看看他吧!”
椒鸾殿?
文絮回过神来,扬鞭驶入承平门,甬道两侧回荡着马蹄声声。
盛冬的椒鸾殿寂寥如常,由于年久失修,殿门打开时发出年迈的声响。
文絮推开殿门,殿内的所有布置陈设没有被改动过。室内温暖如春,她仿佛听到了母亲和自己的笑声,仿佛听到了父王喊她一声“絮儿”。
她迟迟不敢迈进,害怕一进去就打破了屋内的温馨景象。
显恪揽住她的肩,五指紧握像是鼓励她,走进去。
她在他的陪同下,在内室找到了满头白发盘膝而坐的唐庄王。他面墙而坐,抬头看去,墙上挂着的正是李少妃的画像。画像中的人,樱唇轻抿像是在笑,眼底蕴着平幸福和安然。
见到母亲的画像,她鼻子突然一酸,眼眶湿润起来。
文尚踉踉跄跄地从蒲团上站起,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
时隔一年,她长得更加亭亭玉立,和画像中的女子相比有之过无不及。沉默很久,苍老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是你煽动盈国攻打唐国?”
“是。”她回答得分外肯定。
“你……”
文絮心知父亲所指,如实道:“女儿没有哑疾。”
“四年来,你都是装的!”文尚不可置信,用陌生的眼神盯着她。
“杀母之仇未报,女儿不敢掉以轻心。”
“恨你记得倒是一清二楚。那你记不记得为父在你出嫁前说过什么!”
“父王在圣旨里告诫我,要记得自己是唐国的公主,是唐国的女儿。这固然是命,却也是一国翁主的责任。”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文尚的声音低沉急促起来。
她低头不语,不管怎样,这一切都由她而起。她不辩解反而引起了文尚的满腹怒火。
啪!
耳边清脆响亮的声响。
她身形不稳,差点跌倒。显恪连忙上前两步,把她稳稳扶住。
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慢慢地,唇角渗出血来。拂开他的手,跪了下去:“女儿有错,请父王移驾立德殿。”
“你已经把文氏江山让给了盈国,我做不做唐王还有什么意义!”
显恪看着坚强又固执的文絮,眼中尽是怜爱和心疼。文絮不为自己辩白,他情急之下开口道:“唐盈盟约如初,此番如洛阳只为助文王室扫除外戚。所谓‘功成身退’,我盈军不会占唐国寸土。”
文尚把目光移到他身上。
“想必唐王还记得天和十六年八月十五,李氏一族死于非命,门客魏嵩舍命护主,李少妃毙命当晚。一切不是巧合,而是邓氏和邓叔淳联手朝中李晟亮将军所为。唐王责备文絮装哑四年,如果她不装聋作哑又怎么在宫里生存?”
“凭你一面之词,就想让我相信?让我原谅她让别国的兵马践踏自国的土地?你说盈国不是贪图土地城池,除非盈侯痴呆疯癫!”
文絮咬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她的确想过劝说父王放弃望国。
一路吃了多少苦,遭受了多少惊险,却不被父王理解。
“小翁主,邓氏带到。”
闻声回头,见东珠带了邓氏进来。绛红色的华服披身,墨染云鬓朱钗华丽,高贵雍容,在她身上找不到惊慌与失措。
“文尚,我就说你有个好女儿。在宫里装哑四年,嫁到盈国才一年就率兵攻打自己的国家,推翻的却是亲哥哥的王权。”
文絮从地上站起,站到她面前:“邓氏,我问你,我母亲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笑话!你母亲死在宫外,与我有何干系?”
“那好,我问你那场火是谁放的?”
邓氏理直气壮道:“当初不是公示天下说,李司马是被郕王灭门的吗?”
“你还不说实话!”这次开口的却是文尚,“你知道我为什么派兵攻打咸阳吗?不只是为了王位,也为了查明李氏的死。当初絮儿提醒过我,问我郕王不容唐国有异心,为什么不起兵伐唐,却要在李司马申请辞官时暗杀他。为什么宫门会在祭月节早早下钥!”
文絮惊讶抬头。原来父王把她的话都听进去了,可为什么不去彻查!让文氏江山落在外戚的手上!
“当我查到那晚守门的宫人时,他们除了病重身亡就是被罚赶出宫。当初我不该准许刘彧出兵,让他有今日地位。如今看来他和你们沆瀣一气,怕事情败露所以串通起来逼宫篡位!”
邓氏越过文絮,来到文尚面前。“你终于想通了,可惜你被囚在椒鸾殿,手无缚鸡之力又能怎样?”
“妒妇!毒妇!”
“没错!我是妒妇是毒妇!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变成这样?后宫之中你独宠李晗,她生个女儿要比长子还娇贵,你重用李家疏远邓家。如果不是李家灭门,邓氏又怎么能有今天!”
“一个司徒,一个太后。哈哈……”文尚突然觉得好笑,“别再为自己粉饰,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权力和地位!
“只是,万万没想到刘彧有如此野心,唐国的版图的确在扩大,而兵权也被他完全掌控。你拉拢他,让琬儿嫁给他是有预谋的。你毒似吕后,居然在邓叔淳的唆使下逼我退位。”
“还不是你好大喜功,才让大权旁落!”邓氏发了疯似的揪住他衣襟,“文尚,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你究竟有没有真心待我!她李晗凭什么处处在我之上!”
说着,邓氏伸手去抓墙上的画像。文絮上前却被显恪圈在怀里。
文尚和邓氏来回拉扯,阻止她去撕扯画像。
邓氏气急,大喊着要和文尚同归于尽。文尚身形微顿,邓氏挣脱了桎梏就朝墙上撞去,刹那间,椒鸾殿血气弥漫。
邓氏。
一朝王后、一朝太后。
后宫独大到权倾朝野,一生富贵荣华却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后世人在《唐书》中评曰:“邓后,逼子篡位,幽禁唐王。独揽大权,贪得无厌。实乃一代毒后也。”
显恪捂着文絮的眼睛把她搂紧怀里。文尚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墙上渐起的点点红梅。只有东珠的一句惊呼唤醒了所有人:“她不能死,她还没说出邓叔淳的下落!”
显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们进城时之所以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是因为邓叔淳和家眷在两千禁卫军的护送下逃出洛阳。
他把怀里的文絮交给东珠,道:“我知道他们会去哪。东珠,照顾好她。”
文絮命人将邓氏的尸体抬出,以国母的规制厚葬邙山。至死她还是恨她,但她毕竟不是邓氏,做不出挫骨扬灰的事情。
“国不可无主,请父王移驾立德殿。”文絮回来对文尚道。
文尚摆手,盘膝坐回蒲团上:“我累了,那王位我也坐够了,不想再坐了。”
“父王还在责怪女儿?”
文尚不答,反问:“你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脑袋里不断浮现着一枚白芷香包,眉心微皱:“是剪兮,下毒。”
“小翁主,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是剪兮姑姑!”东珠抓住她的衣袖,怀疑她神志不清,在说胡话。
“你母亲葬在何处?”文尚这么问,显然是相信她的。
“城外,洛水边。”
文尚点点头,就再没了声息。
走出椒鸾殿,曹世阳对文絮道:“世子和众臣禁足在太极殿,听候发落。”
“除了世子文璟,其他人都放了吧。是不是忠于唐国,一看便知。还有,昭告天下,唐庄王复位。文璟虽夺父之位,到底是文氏唯一的男儿,他还是储君。”
曹世阳知道她早已暗中窥查朝中诸臣的举动,以后唐国的朝堂上容不得异心之人。既佩服她有容忍雅量又佩服她有先见之明。
心中敬佩无比,反倒是文絮去对他盈盈一拜。
曹世阳受宠若惊,跪地道:“曹某当不起。”
“当不当得起文絮心里清楚,能入洛阳救出父王扫除奸佞曹将军功不可没。”扶起曹世阳,又对他道,“将军可找过亲人下落?”
曹世阳低眉不语。
“劳烦曹将军到宫外安抚惊慌的百姓,让他们不要疲于奔命,唐国的江山还在,他们依然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她嘴上这么说,心里是想曹世阳借这个机会能找到家里的亲人。
曹世阳心思缜密又怎会不知道她的用心,感激地点头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