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水练无尘

1、君已陌路

　　长鞭夹杂着寒风招呼到身上，皮开肉绽时，白芷才幡然醒悟：潘瑜安高华自傲，姬妾成群，而她不过是他生命中一叶扁舟如过客匆匆。

　　白芷不死心地抬头，眼前的一男一女终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潘瑜安面无表情，从容地望着几个壮汉用带着倒钩的长鞭毒打那个曾经为他姬妾的女子，深邃的眼眸没有丝毫波澜。

　　而那雍容华贵的女子眉心一点朱砂，擒着一抹笑意，哪怕是讥嘲也无端地自带一股高贵。

　　真真是一对璧人！

　　白芷痛极恨极反倒生出一丝自嘲，哪怕他潘瑜安忘记了前尘旧事，往事依然铭刻在她脑海。

　　那一句“随我回家。”带她脱离苦海；那一声“卿乃我知己。”让她心海泛起层层涟漪；那片片呢喃“白芷，白芷…”一次次打破她苦苦筑起的心墙。

　　然而，都是假的。

　　白芷受着身上的煎熬，耳边听得，那女子淡然地声音缓缓流出，如破冰的春水泠泠，“阿瑜便是为着一介姬妾而令我苦等一个时辰？”顿了顿，道，“还是说，其实是为了使我吃味。”

　　白芷浑身一僵，经那女子一提点，过往之事可疑之处一点点泛起，怪不得，潘瑜安对她百般体贴，万般呵护，原来，她竟是被当成了出头的雀儿。

　　是了，他潘瑜安是京都四公子之一，出身优渥，丰神俊朗，又兼得一身才气，怎的会瞎了眼瞧上她一介优伶。也只有那女子——大周现如今的皇后，传闻中德才兼备，秀外慧中的张慧茹才堪匹配。

　　如此一想，坊间风传的潘瑜安与张皇后的秘辛却是真的了。

　　白芷喉头一甜，却听得潘瑜安磁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涩然，道，“瑜安的心意始终如一，阿如……你如今贵为皇后，我也只得以这种卑劣的方式博得你看我一眼。”

　　方才只是张皇后的提醒加上白芷自己的猜测，眼下潘瑜安竟是亲口承认了，白芷迎着鞭子凄然惨笑，唇边一线朱红血丝溢出。

　　张皇后高高在上，淡淡地瞥了白芷一眼，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随后定定望着潘瑜安，“你素来知道我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我可不管这丫头是被你利用还是……今日，她都非死不可。”张皇后莲步轻移，轻轻拍了拍潘瑜安肩膀，“你可莫要心疼。”

　　潘瑜安回视张皇后，双眼似一汪深渊，沉静而深邃，“不过一姬妾，阿如爱怎处置便怎处置吧。”说着，潘瑜安步出长亭。

　　七月的风，热辣辣的迎面扑来，白芷丝毫感觉不到热气，反倒阵阵冰寒，像小时候洪水灾害，父亲为了一家生计和哥哥们的前程，将她和姐姐卖身时，那时候跪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明明是热气腾腾，却愣是从脚底冒出冷意，然后，那股冷意顺着周身血液钻进四肢百骸，直冻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哼！”张皇后一甩衣袖，也随着潘瑜安步出凉亭。

　　紧接着，皇后身边的大侍女，极为平淡地吩咐，“赐死吧！”声音不带丝毫波澜，仿似宣判的并不是一个人的生死。

　　~
　　和风送暖，石府桃园桃花纷飞。

　　白芷怔怔然环顾自周，桃花片片飞舞，拍拍混沌的大脑，此处再熟悉不过，素日有些心烦时，便会跑到桃园，或弹琴，或小憩，借此来纾解心情。

　　白芷仍旧有些茫然，照理说，她已然是死人，等到她睁眼一瞧，自个儿好端端地卧在石府桃园那棵据说上百年的粗壮桃树下——睡着了，身上也没有任何不适，难道说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一梦却仿佛千年，那么真实？

　　白芷放空大脑，发呆了良久，最终心内长叹，是不是梦又如何，她如今还活着，如此就好。

　　只是，不知现下是何情况。

　　白芷正欲起身打探情况，不料牵动了旁边摆放的琴，不禁轻柔珍视地抚着那把质朴的琴，自言自语，“到头来，还是你陪在我身边。”

　　白芷眨眨眼，跪坐，十指轻按，长呼口气，涓涓琴音自指尖流淌而出。

　　琴音似绫罗，缠绕不休，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忽而一转，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干净，那是白芷决心放弃一切，从新来过；琴声渐渐平缓，像林间小溪，是作出决定后安然恬淡的心绪。

　　此番弹琴，居然带着些透彻死生之后的了悟，琴技似乎又上了一个层次，仿似阳春白雪，只应天上得，不应人间闻。

　　当然，白芷沉迷于琴弦之中，对于琴技之事亦并未觉察。

　　“啪，啪……”

　　掌声响起，白芷方惊醒。

　　“甚好甚好！”

　　琴音戛然而止，白芷愕然抬头。

　　漫天桃花纷纷，一人漫步而出，按说白芷身份低下，若是平素出现此番景象，她必然低眉敛目，端着一言一行，不去招惹事端。然，眼前此人，白衣风华，容颜秀美，白芷想不出更好的形容，只能说这人一出现便和这满天飞花融为了一体。白芷居然鬼使神差地盯着那人好久。

　　久到她竟然忽略了白衣少年身后缓缓绕出的黑衣玉冠少年。

　　白衣少年见状，促狭地一眨桃花眼，接着是一串愉悦的笑声，声音凭地好听，似环佩相击。

　　白芷猝然惊醒，醒觉失礼，忙不迭站起，谁知黑衣少年此时恰恰上前，白芷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人，白芷抬眸，恰逢黑衣少年同样审视的目光，四目相对，白芷浑身一激灵。

　　不想见，不想闻，却偏偏不期而遇。

　　那黑衣少年正是潘瑜安。

　　白芷惶惶然收回视线，脑中一时情绪万千，有恨，恨不得冲上去质问潘瑜安；有爱，爱得失了自我；更多的却是怨，怨她见了潘瑜安依旧惶遽。几番心里挣扎，白芷几乎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那一刻，所有失落，伤心，恍然，都化作心酸不已。

　　那二人却是面面相觑，倒是白衣少年醒的，白芷是在看到潘瑜安后不对劲的，他打趣，“姑娘，莫不是我这兄弟欺负了你，你别紧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声音温柔地似乎可以滴出水。

　　潘瑜安有些讪讪，从小身边不乏女人，在家花团锦簇，出门在外，更是莺莺燕燕，他一时倒还真是拿不准到底是否得罪眼前女子。

　　白芷紧张地握紧拳头，吸了吸鼻子，连忙行了一礼，“贵人见谅，奴婢并不曾受欺负。”

　　白衣少年笑，“那你为何一副怨妇模样。”

　　白芷一抖，默然无语。

　　潘瑜安见状，倒不再怀疑自己真心得罪此女，只当白芷是府内某个不成器的丫鬟，在此处偷懒，被带个正着，便打算将计就计揪着他不放了，这种事情，他从小在内宅见过不少。这么一想，不悦之情跃然脸上，潘瑜安平日里就喜欢绷着一张脸，明明是十八/九的俊俏少年儿郎，那一副威严模样，倒像是个小老头。他本就身居高位，自带威严，此时又故意施压，白芷素日就有些畏惧潘瑜安，此时禁不住居然冷汗涔涔，倒真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潘瑜安肃然问话，“本郎君且问你……”一句话尚且噎在喉咙里。

　　白芷一个箭步飞快抱了琴，往身后逃窜而去。身影之快，居然让两个大男人瞠目结舌。

　　白衣少年率先反应过来，眨巴眨巴桃花眼，爆出又一阵欢愉笑声，一头笑意连连一头忍不住道，“有趣，有趣……”转向还张着嘴巴欲言又止的潘瑜安，轻柔地拍了潘瑜安肩膀，“子安（潘瑜安字），我早劝你收敛收敛性子，你偏不听，如今却是把个小丫头吓跑了。”

　　潘瑜安耳后冒出一阵可疑的红晕，仍旧怔了片刻，方回过神，恨恨地一甩袍袖，带起一阵冷风，旋即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心下嘀咕道，死丫头，莫要落入我手中。

　　这番，黑白二位公子乐的乐，气的气。那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潘瑜安以为白芷去而复返，瞪大了眼睛登着威慑她。

　　却见一个胖胖的双髻丫鬟蹭蹭跑来，滴溜溜的眼珠将二人一撇，连忙机灵的行礼，“请二位贵人安。”

　　二人本是来石府赴宴的，只是同这石府少主人交情不浅，早听说石府桃园一景，又加上来的尚早，才逛到了此处。双髻丫鬟的到来，二人自然而然联想到是否石府少主人石磊来请。

　　于是，白衣公子和气相问，“何事？”

　　双髻丫鬟被这声音弄得一阵酥/软，结结巴巴道，“无，无事……哦，不，有事……”

　　潘瑜安又是一阵不悦，板着脸严肃道，“到底何事？”

　　双髻丫鬟肩膀一颤，方才心尖尖上的一丝色/心,蔫了几分，缩着肩膀怯怯道，“奴婢是来寻人的。”

　　“何人？”黑白二少年默契地异口同声，仍旧一个温柔如二月春光，一个冰冷像寒冬烈风。

　　双髻丫鬟色/心一起一伏，彻底蔫了，老实回答，“回贵人，奴婢寻的是绿珠夫人的妹妹，名唤白芷的姑娘，她又是我石府的琴师。”

　　潘瑜安默默地磨了磨牙齿。白衣少年唇角一勾，就近微微弯折一支桃树枝桠，声音低而缓，“可是身着素色袄裙，眉眼十分干净的姑娘。”

　　双髻丫鬟道，“正是。”

　　白衣少年拈花微笑，“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