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倚灵姝》君生于世

6、六 人生若只是初见（一）

　　冯作傅离开堑泸已有一个月，灵姝的身子渐渐康复，只是盛夏渐至，酷暑难当，精神不济，每日里神思睡昏昏。冯作傅致电虞怀禀，言及冯毓秀暑期欲回国休假，借此际由，正好可以帮灵姝检查检查，盛都比堑泸凉快些，顺道避避暑。虞怀禀沉思片刻，便答应了，灵姝自记事以来从没有出过远门，得知此消息，自觉忐忑难安。
　　祥叔和四个身手矫健的伙计已经安顿下来，凝香和付妈赶着收拾东西，日子定得巧，后日便动身。灵素和何姨娘一日要来好几回，不过是盯着别拿了贵重的物什罢，要不然就是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灵姝听惯了，早就不往心里去，只是父亲从未现身，心里未免有些凄然。
　　头一回离开风和居，离开心心念的母亲，这是灵姝对这个宅子唯一的不舍，因后日要早起，明晚少不得辞了长辈就要早些休息的，今晚无论如何该陪陪母亲，说说贴己的话。灵姝一向是个安静的性子，行事不出几分动静，月亮弯弯，皎洁如银，她正要推开大门，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不由得留了意，屋内有淡淡的烛光，好半天才听得一声低沉的叹息，合上她的心跳，莫名一动——那是父亲。
　　她本不应该偷窥长辈的心事，不过父亲的疏远和母亲的亲近从来都让她不明就里，父亲是大家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温情的一面，这十几年来，她也不期然地碰到过几次他对灵素和颜悦色的模样，虽不见得有多宠溺，但渗在眼中的温柔比起对自己的冷漠，已是千差万别。这在她幼小的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于是，她更加乖巧听话，知晓自己不讨人喜欢，那就尽量少出现在人前。冯伯伯说她小时候是个淘气包，那是没错的，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小时候的她对这个世间的一切都那么好奇，成天“咯咯”直笑，现在想来，不过因为她那时候还太小，不懂得看人眉眼高低，所以没有心事罢。
　　灵姝这样想着，不自觉地靠着门旁的石墩挨着楠木牌匾坐了下来，天气有些闷热，她全心思都在别人身上，也不大觉察地上收了热气冒出几分凉意来，屋子里的光景不太切实，她也没有非听不可，静守岁月，是她自记事以来，最大的功课。
　　“姝儿后日便要走了，” 虞怀禀语气一顿，“你可有舍不得？”灵姝听闻父亲开口，立直了腰背，他的话不紧不慢，语调也甚轻，兴许是自己一贯的感受作祟，总感觉他语气那么冷清，仿若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
　　“送到冯家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你最放心的就是他们了，不然，你怎么舍得将姝儿许给冯家？这一去，你就彻底了无牵挂了。” 虞怀禀反反复复念叨“舍与得”，灵姝正觉着奇怪，猝然听到有关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虽然年纪小却已懂得男女之别，禁不住心里一阵唐突，顿时面上热起来。
　　“不过这一去又离他更近，人都已经到盛都了，躲是躲不掉的，你倒是看看，这缘分，盘根错节，人物嘛，累世情深，呵呵呵。”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好像还在笑，不知怎的，灵姝打了个寒颤，脸上的温热消散了去，湿热的夜里竟有些寒意。
　　灵姝想弄个明白，几乎是伏在门边听，父亲的话却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小，颠三倒四愈发的让人糊涂，原来，他醉了。
　　灵姝拜别父母时，虞怀禀只说了句，“这么大了，我相信你做事有分寸。”便又没有话说了，倒是何姨娘念念叨叨，一会子说要仔细自己的身子，一会子又说要记得往家里报平安，又叮嘱了几句礼仪，一副慈母情深的模样，真个儿好做作，这就是何姨娘高明之处，灵姝心里蓦然一笑，并不拆穿，只低眉顺眼一一应是。
　　公鸡尚未打鸣，灵姝一直迷迷糊糊，总是掏出怀表看时间，不过凌晨三点，她却毫无睡意，硬是捱到四点，匆匆起身，凝香知道她没有睡好，早准备了洗漱的，一边端进来一边嘱咐付妈去厨房端早点。灵姝用青盐漱过口，用毛巾擦净了脸，刚坐在梳妆台前，凝香就过来帮她梳头，神情有些愉悦：“小姐，咱们终于可以出远门啦，真希望不要再回来，在哪里待着都比在这个家里受腌臜气强。”
　　灵姝将手中的梳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这是什么小孩子气话，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倒是说说，咱们要以什么身份赖在别人家里不走？”凝香见小姐动了气，知道自己说错话，只吐了吐舌头，不再作声。
　　天边只露了一抹鱼肚白，随行的人提着几个竹提箱，先去找了包间。灵姝一路回望，终是有些恋恋不舍，天色有些黯淡，但足以看清附近人的脸，她兀自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竟还奢望有人来送行，想罢头也不回地踏上列车。她应是想不到，月台后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她的方向，那是从不苟言笑的父亲。
　　天色已经亮堂起来，一轮红日悬挂在半空，燃得炽热，空气开始燥热起来，三片扇叶发出沉重的声音，送出的风，竟也有些赌气似的，并不怎么凉快。灵姝心事有些重，不曾注意这些，只是望着窗外的景致，红红绿绿飞驰得快。凝香捧着一盒冰进来，搁在桌上就去拉开窗户，一股风灌进来，将灵姝的七分喇叭袖管吹得层层翻滚，轻轻地拍打着她纤小、白皙的皓腕，她怕风沙，不大睁得开眼睛，便将脸耷拉在手臂上，半眯着双眼，神色有些迷离。凝香见状笑道：“小姐要不眯会儿？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我给你找一方纱巾搭着头，免得吹了风头痛。”灵姝未置可否，真个儿软绵绵打不起精神来。
　　头等厢条件是极好的，宽敞不说，有风扇和冰块解暑，地上铺着厚厚的驼色地毯，桌面是纯白的餐布，隐约可见浅浅的印花，是同色系，宛若平静的湖面泛起微微的波澜。灵姝没有出去吃晌午饭，付妈拣了几样精致的“小食”送进来，她挑了一些吃，正午的天，酷暑难耐，不觉胃口全无，便又要躺下。
　　凝香见状，笑道：“刚吃过，还是走动下比较好，不然又该积食了。”灵姝斜眼瞥了瞥她，径直走到窗边，撑着身子往外瞧，不久，窗外的房舍多起来，空气中燥热的泥土气息有些发腥，三三两两的人在两边走动，车速慢了下来，原是进站了。人声鼎沸，吵得人有些心烦意乱，发酸的气息扑面而来，灵姝素来喜好洁净，凝香走过来将窗户拉好，付妈又捧着一盒冰走进来，放在桌上，灵姝心里一动，问她：“付妈妈，这是到哪里了？”
　　付妈是灵姝的奶娘，四十来岁的年纪，素来心疼小姐，见她询问，便和蔼笑道：“还早着呢，统共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这才第二天。刚才祥叔说这是永安站，下个站就是上锦，那是个大站，估摸停留的时间会比较久，小姐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去跟祥叔说，让他们置办去？”
　　灵姝迟疑道：“会不会太麻烦他们？”
　　付妈笑意更浓：“怎么会呢？就在月台附近就能买到，很便利的。”
　　灵姝这才笑道：“早着呢，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