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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蚕: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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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橘子与橘子内部的汁水。
你钻个洞进去,把里面的果肉给搅坏,它从外面上看起来还是完整的。
这和苹果不一样,放个一个月的橘子比放个一个月的苹果好看,因为它皮相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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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纳凉。
“我说王大姐啊,你们家的豆腐,是不是也要涨价了啊?”张大妈问着。
“是是是,村头那家早就提价咯。”
“这一年都涨了好几回了。上次我进城里,那路费都不是现在这个价。”黄大爷说的时候很是愤懑。
“这不瞅着有钱人多起来了嘛,你是不知道,村头那个李二毛,上次去见啊,还是个毛孩子,别人现在在城里做生意,好得不得了,上次过节回来啊,可不知道带了多少新鲜玩意给他老妈妈。”张大妈边说边摇头,艳羡之余带有几分追思,“我说,还是以前公社那个时候好。”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是那个时候,你哪能有个冰箱放在家里啊。你上那些经济特区看看,变化大着哩。”至于黄大爷,他一向乐于展示他的博识。
“黄大爷啊,你二舅子家那娃是给送去部队里去了吗?”
“部队哪有那么好送啊,就那么几个名额,一群人抢着要。又要看成绩,又要看身体素质。前些天,不又借了几个钱,送了几条烟不是,也不知道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这部队啊,也未必是个好出路。”
“可不是,进去了又能怎样,出不出得了这个村,还是得看孩子的造化。上次我听哪家哪家那孩子,给送到新疆去了,那天可冷的哦,雪下起来堆得比人还高。不够机灵啊,不如谁家那孩子,一听到要往新疆跑,立马给装病,床都不敢下。”
“你说村里人啊,能有个什么出路?不也就指望孩子好好读书,往城里去么?”
“唉,不是个事儿,都不是个事儿。以前尽是城里人往乡下跑,现在给搞反了,竟往城里跑去了,变了天了。”
楼下寒暄,在许思辰不看书了的时候,窦安会同她念诗讲词说说古事。
窦安尤喜欢《项脊轩志》,每次给许思辰读完,都看着她,一眼无奈,尽是些“你不懂,你不懂。”
许思辰总是不解,这文章她都听出茧子来了,何来不懂?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就算是一知半解,也不至于每日总得来她这眼神。
窦安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把书扔给了她,说:“那你来读读吧。”
***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
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
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多读,能读出情的。”窦安摆弄这鞋盒子里的桑叶,贪食的蚕翘着脑袋翘着脑袋,几番无果,也就垂下头去吃别的桑叶了。
物本如此,但人不同。
窦安转过头看她,摇了摇头觉得她还是不懂。
“你可有喜欢的字句?”
许思辰手中握卷,思考了一下,想低头再拿起书来看看。
窦安把书给抢了去,藏在背后,跟她说别看。
“寡妇,孔明,井底之蛙那一段。”
窦安听完扬了扬眉毛,有点出乎意料的意思。
“怎么说?”
“破败,但是清明。”
窦安笑着拿书去打她的脑袋,颇有一种孺子可教也的心思。
“清和孔明在最后都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我想归有光能在这里用上这两个例子,颇有一些自喻的意思,说明,念头还没有断。”
“……”好吧,窦安想收回前面的那些想法。
“功名未成,怀才不遇,古人常有的失怀。会去感慨,是因为还在意。”
“我不这么觉得。”
“为什么?”
“清有秦皇筑台,孔明受蜀国重用,他们昔日无名,他日功成,而自己,悬而未定,这是一种对比。后面那句,也不是自嘲,是笑别人不懂,不理解他的快乐。为什么?因为世人只把功名当作成就。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这种情结是由社会强加给家族,再由家族强加给他,未必是他的本意。”
许思辰被这话说得有点发愣,不自觉地想起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不大的菜田,要上学的弟弟,没有出息的哥哥,养不起却还要不停生小孩的老妈妈。
以及,以及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作为一个从农村里来的,女孩子。
以及,以及自己身上到底是寄托了多少人的目光。作为一个从农村里“出来”的,年轻人。
想来似梦。
“窦安你不明白。”她说这话时表情很严肃。
“但你应该明白。”
许思辰不要告诉我你不明白,这一点,即使是谁都不明白,你也应该明白。
不会有人比你更能明白了。
“不要随便说出这种话,你是在城里长大的你不懂。”
你不懂,你不懂这一辈渴望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村人。你更不懂,更不懂为了走出大山我们要付出多少。你还是不懂,不懂会有多少人会眼巴巴地看着你,希望你也能把他们给带出去。
自己究竟是做了多大的斗争才读上书的……
自己究竟是做了多大的努力才抢到给大哥的那份读书钱的……
自己究竟是花了多少个日夜才考上大学才站在那个台子上讲话的……
不是作为一个城里人,是作为一个,生在农村的,女孩子,还居然是个女孩子……
已经停不下来了。
你是看不到我肩上背的东西有多重,你是看不到兜里塞着几个故乡梨的二婶,你是看不到辍学回家田里拿着锄头的大哥看自己的眼神,你是看不到家里只剩两个蛋都要给自己一个蛋的老妈妈,他们都在盼啊,他们可都在盼啊……
我说,一旦走到这一步就已经停不下来了。
“值得吗?”窦安问。
值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是寒暑其他的孩子都回家,而自己被要求留在学校,这都是值得的。因为你不敢去想不值得的那个可能。
比如,比如你的父母比起见到你,更希望你能快点学成,快点富起来……
哈,我至今记得那个眼神,那个学校传错了自己分数时,老妈妈那个呆滞而空洞的眼神,甚至还可以听到泥巴地里,大哥骂自己是个抢他学费的畜生……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窦安,聪明的你到是告诉我,我还能怎么样?
我没办法丢掉,我也没办法说出不值得,因为一旦说出来……
因为一旦说出来,仿佛一辈子的意义都会被否定,你能明白吗?
你不能明白的,我也不想让你明白。
“值得,它一定是值得的。”
窦安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突然想起了这年冬天还在学校的时候,两个人坐在窗台,看落雪。
怪冷的。
***
北京是干燥的,这里的雪很脏,窦安这么觉得。
唯有最上面的,那些刚落下的雪是干净的,因为它们还没有落到地上沾泥。
窦安捧起一小点儿在手心,给许思辰看。
看它们挣扎地融化在手心里,像是活的。
涌动着涌动着,就停止了。
再握紧拳头捏一捏,便没有了。
许思辰把她的手抓住,告诫她别冻着了。
窦安不听的,把手拔出来,又捧了一小点雪给她看。
窦安再一次地,兴高采烈地:“你看,没有了。”
“嗯,没有了。”许思辰简单地应付着。
“不觉得这很难过么?它好不容易飞到天上,再凝结成雪,再落下来。
而我就想这么好好的看一下它,它都不肯。”
说这话时,她看着蛮委屈的。
“水结冰是零度,你的手少说也有三十五度。一热传递它就融化了。”许思辰答道。
但这现在不是窦安想要的答案。
“我不是说这个。”
“嗯?那你要说什么。”许思辰一脸无害地问。
“虽然它很努力啊,可它还是融化了。”
“对啊,它不亲人的。”
“……”
啊,窦安现在可不想理她了,简直是木头一样。
她别过脑袋,往许思辰那方挤了挤,借了点暖,把头缩在了衣服里。
看雪。
“窦安……你说它是想变成冰还是想化成水啊。”
“能不能结成冰由不得它,天气一冷了,大家都要结成冰。”
她的回答里还带有方才没消的怨气。
“对啊,说不定不是它想结成冰的,只不过是天气太冷了,大家都结成冰了。”许思辰附和完又问,“那化成水呢?”
“它也未必想化成水,看它刚才挣扎的样子,蛮努力又蛮可怜的。”
“是啊,因为它好不容易才变成雪吧,就这么被你轻易地化成水,它当然不高兴。”
“它们是忘了自己是被迫变成雪的吧……”
它变成雪,也只是因为大家都变成雪了,也只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许思辰愣了一愣,半晌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把她一把抓起来,说:“回去吧,外面怪冷的。”
窦安看着她,半会儿失了神,只是跟着她,被她拉着回了屋子。
许思辰,我们是不大懂得对方的心思,我们是有很多东西不想让对方知道,但这,好像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
这也是因为,天太冷吗?
***
蚕又开始不吃东西了。
第二次眠要开始了,再过一阵子它们就会再次蜕皮,然后也就又长大了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