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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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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徽下轿时便觉得不对劲。
不同于曾去过的长乐宫,眼前这处宫殿没有山水花园,也没有鸟语花香。古朴的楼阁恢弘雄伟,黑桐漆梁,素浮雕纹,除了廊柱是朱红色外,其余一片素净庄重。
这里显然已不是内廷后宫。
如果严徽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帝王平日理政处所之一:枢正殿。
本朝制,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无朝会时,每日巳时则有廷议。
外庭东院就是众臣办事之所,平时女帝在枢正殿里处理政事。枢正殿在外庭东南侧,为的就是方便召集臣工。
女帝招严徽来枢正殿伴驾,显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枢正殿风格古朴,殿内铺着厚重的橡木地板。宫人们每日早晚都会跪在地上擦拭,将地板擦得光洁可鉴。
正殿内正有廷议。严徽侯在侧殿内,隔着一道水墨玉屏风,听到人声阵阵传来。女帝清朗温润的女声夹在一片男声中,十分明显。
“……西郡的税款一减再减,可年年欠收,光是减税又有何用?”
“……调过去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苍江大水这一冲,怕是冲得白林郡今年颗粒无收……”
“……这批军饷要南调。左韶风那里,我亲自同他说……”
严徽知道自己不该偷听朝议,可听着那些君臣对话,心却是丝丝酸楚:自己要是正经科举出身,或许将来有一日,也能这般穿着官袍,堂堂正正地站在隔壁的大殿之中吧。
“陛下召严少侍觐见。”一位内侍走来,将严徽自沉思中唤醒。
严徽整了整衣袍,垂着首走进了正殿之中。
殿中坐着数名身穿官袍的男子,都是朝中高官重臣。正中央高座上,一道深红色的身影,则是女君。
“严郎来啦。”女帝嗓音沉稳严肃,同前日的活泼判若两人。
“你自琼州岛来,我记得你档案里还写你精通南海诸部、国语。南边那古丽国,与我们大雍许多年没来往,近日突然遣了特使来,奉上国书一份。汉文那一张写得狗屁不通,特使的汉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朝中一时找不到懂古丽语的臣工,我便想到了你。”
古丽是南洋诸岛国之首,早年曾同中原往来频繁。后来文帝下了禁海令后,南海诸国也同中原断了往来,距今也有百来载了。
古丽虽有自己的土话,却无自己的文字,官府公文所用的都是汉字。想来时隔太久,古丽的官话变了味,中原汉人反而看不懂了。
“回陛下,”严徽俯首道,“臣虽没看过古丽的官文,但是自幼就听得懂古丽土话。只需要请那位特使将官文朗读解说一遍,臣应当能弄明白他们的意思。”
话音刚落,就听一名老臣冷笑道:“少侍又不是翰林的学士,古丽语究竟学得如何,没人知道。哪怕瞎糊弄,我们也听不出个好歹来。”
老者话中直白的鄙夷如一记耳光拍在严徽滚烫的脸上。
“国书这等大事,想来无人敢儿戏。”另一道年轻温和的声音响起,试图化解尴尬,“杨大人若实在信不过这位少侍,再寻一位懂古丽语的官员也花不了几日。到时候两边对一下,对错自会分晓。”
“朝堂公文,又怎能让后宫侍君过目?”
“既然不信任少侍,先前陛下招他来时,杨大人怎么不反对?”
“够了。”女帝打断了臣工的争执,语气已隐隐有些不耐烦,“今日先让严少侍试一试。古丽以汉语为官话,就算翻译上有点出处,想必不会差别太远。”
两名大臣起身朝女帝一拜,不再多言。
那送国书的特使是个标准古丽人,个头矮小,肌肤黝黑,宽鼻厚唇,穿着红黑二色的古丽服,露出来的胳膊上纹着黛青色的刺青。
特使将国书捧给严徽过目,一边朗读解说。不过三言两语,严徽就弄明白了国书的内容。
“古丽国老君主麒王于上个月初七驾崩,其王世子灿继位。新王欲同我大雍重修旧好,特遣使节送来国书和重礼。新王一是想和大雍通商,希望大雍能在南岸重新开埠设港。二是想求陛下……”
严徽停顿了一下,瞥了那特使一眼,才硬着头皮道:“想请陛下赐公主……”
殿中一阵哗然声。
“……新王原配王后已逝多年,后位空虚。新王想求大雍公主为新后……”
“南蛮小奴,痴心妄想!”那位杨老大人先声夺人,叫骂起来,“我大雍公主金尊玉贵,岂能嫁给尔等野王为后?”
严徽已知道此人就是吏部尚书,抬头一看,果真是个须发具白、横眉竖目的老者。
杨尚书骂的倒也没错。
大雍建国之初,国力尚弱,为了笼络周边各强族,曾赐过几位公主和亲。朝中上下莫不以此事为耻。随着大雍国力昌盛,周边各部没落,便再无公主下嫁的事。
近百年过去,局势剧变。想不到古丽这么一个南海小国,也有舔着脸求娶公主的一日。古丽新王也不知朝哪一路神仙借了胆子。
古丽特使见群臣叫骂便急了,忙拉着严徽道:“我们新王今年才二十八,一表人才,精通汉学,前王后又没有生儿子。贵国公主嫁过去,所生子便是王后嫡子,未来的王咧!王还知道你们中原讲究重金高聘,还特让我们带来了金银珠宝若干,金象四对……”
严徽朝特使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再替他翻译了。
“求亲是一说,开埠又是一说。”大臣们又议论纷纷,“就是因为不堪南海海盗扰民,文祖皇帝才下了‘禁海令’,还了我们大雍山河百年清静……”
“可禁海已是两朝前的事了。今非昔比,为何不考虑重开……”
“祖上的规矩,怎可轻改?”
“好了——”
女帝的声音并不高,却有着奇特的力量,将满堂沸沸扬扬的声音摁了下来。
“古丽王的意思我已明白,所求之事还得从长计议。特使一路辛苦,赐御宴,送回使馆好生歇息吧。”
女帝三言两语就将古丽特使打发了出去。
严徽随着特使一道退了出来。特使还心有不甘,拉着严徽道:“郎君,您看你们女皇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们大王一片诚心,并没有半点冒犯之意。”
严徽深知自己目前的身份,议论朝政之事是大忌,只浅笑道:“特使大人误会了。我乃是女帝的后宫侍君,并不是朝臣。朝中之事,我不便置喙。”
特使一愣,双目突然噌地亮起来,一把握住了严徽的手。
“原来如此,多谢郎君提点!还望郎君日后能在女皇陛下面前,多为我们大王美言几句。”
严徽一头雾水,忽然发觉掌心一凉。
特使咧着一口白牙,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严徽的手背,被内侍领着吃御赐的宴席去了。
严徽低头,就见掌心躺着一枚鸽子蛋大的红宝石,色如碧血,娇艳欲滴,正是古丽国的特产。
“严少侍?”
严徽一惊,忙将宝石拽在掌心。
“陛下请少侍在侧殿里等候。”女帝身边的内侍训练有素,对严徽的异状视而不见。
*
侧殿十分清幽,晨光格子在地板上缓缓地爬行。宫人上了茶点后便离去了,只留下严徽一人。
严徽一大早赶过来,还没来得及用早膳,早已饿得肚子打鼓。
宫中点心精美甜香,雨后的新茶清香扑鼻。严徽却怕显得粗鄙,吃了两块点心便收了手。
殿里漂浮着一股艾草的芳香,想到后殿几乎都用来堆放书籍,有这股味道也不奇怪。
严徽枯坐了好半晌,门外不见半个人影,便忍不住起身,在屋内四处走动。
枢正殿是女帝的书房,侧殿中金玉宝器并不多,架子上堆放满了书卷。多宝格里摆放着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有舶来的天文球,镀金的表面还篆刻着异族的文字。有机关小鸟,有袖珍的指南针。还有个银制的千里眼,镶嵌着指甲盖大的红珊瑚珠……
严徽看着这满满一柜子“奇淫技巧”的小东西,还以为误闯了哪个少年的屋子,看到了他的私藏。
严徽忍不住拿起那个机关小鸟,拧上了发条。
手一松,竹制的小鸟拍打着翅膀,竟然真的飞了起来,一溜烟地朝着纱帘后窜去。
严徽急忙追了过去,撩开纱帘,将机关小鸟一把抄回手中。
小鸟犹自不甘心地在男人手里拍着翅膀。严徽手忙脚乱地在鸟身上摸索,想将它关了。眼角一样事物闯入了视野里,随即吸引了严徽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张宽大的沙盘。
沙盘底部铺着蓝色绒布,盘中,淡黄色的细沙堆出一只振翅飞翔的鸟儿——这是大雍东南海地形图,鸟形的地方正是同帝国最南端的半岛飞鸟山。
而在海峡的另一边,最大的一个沙堆正是琼州岛。
岛屿周边及东南,散布着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岛屿。归在沙盘上,全用一颗颗洁白的石子替代。
严徽走到沙盘边,目不转睛。
沙盘制作得其实十分粗糙,山川河流的走势多有偏差,岛屿的位置也大都不对,还有好几处地名都标错了。
严徽忍不住伸出手,将两处插错了的地名标签拔起来,插在了正确的沙丘上。
“我也看这两处不对。”女帝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响起。
严徽猛地转身,手中的机关小鸟脱手而出,扑棱着朝着女帝飞过去。
严徽大惊。
女帝却是双手一伸,轻巧地将机关小鸟抓在了手中。
那纤细的手指在鸟身上拨弄了一下,小鸟的翅膀收敛了回去,栖在女子白皙的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