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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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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前后,融雪时分。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流浪汉,而后每天都能见到。那天的阳光炽盛,我工作间歇,眼睛移向窗外,便看见一个瘦长的深蓝色的影子挪过来,颓唐之极,却不邋遢。
他常躺在公司楼下小花园里的长凳上睡觉,跷二郎腿,懒洋洋地躺着,有太阳的日子便晒太阳,无太阳的日子便吹西北。头发与胡茬都如密林一般,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脸上倒是干净的,模模糊糊地看得出,是个五官深刻的人,嘴角笑意勾勒,和善而冷漠。
我的办公桌正在窗边,正好可以看见他。
为什么笑呢?我怀揣好奇。
每个工作日的中午,我都会去买一杯咖啡,坐在他的对面,假装在看手机新闻,从不抬头看他,但他的一举一动却钻进心里,譬如他打个哈欠,或仰着头叹气,我都听得真真切切,却总找不到个契机和他说话,大约心里也不想破坏这份宁静。
有一次,咖啡店做活动,送了我一杯咖啡,我拿了,走的时候留在长凳上,上楼去,然后站在窗边,看他走向我坐过的长凳,端起尚且温热的咖啡,呷一口,眯着眼,享受香浓。总觉得他那模样怪有意思,此后每天都买两杯,一杯自饮,一杯放在长凳上。我走后,他就会去端起那杯咖啡。
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交流,只是有些许如此这般的默契。
直到有一天,梧桐的浓荫里传来一声鸟叫。他听见了,坐起来,嘴巴撅着,忽然一声鸟鸣滑出来。我吓了一跳,那口哨吹得真了得,婉转明丽,打个千儿飞上天,又在空中转了三转。那只鸟似听懂了,也回应了一声,他俩就这么一唱一和,小半个下午就过去了。最后,他估计有些腻了,将一声鸣拖得极长,绕了几圈,忽然像游丝一样飘向天际,戛然而止。梧桐树里扑棱出来一只画眉,飞走了。
“请问,你刚才吹得是口哨吧?”我试探性问了一句。
“嗯,我刚才用鸟语和它聊天。”他淡淡朝我看了一眼,又躺下去,闭着眼。
之前曾在新闻中读到过鸟语者的报道,没想到现实中竟然遇到一位。鸟语大可算是口技的一种,养鸟人长期与鸟儿打交道,熟知鸟儿不同的声音所代表的意思,便可以用口哨与鸟儿对话。只不过现在因遛鸟的人少了,所以鸟语者越来越少见。
“你和它聊了些什么呢?”我问。
“聊聊它最近的恋爱、生活,它说现在生计越来越艰难了,要很拼命才能活下去,它喜欢上附近一只鸟,正
愁怎么告白,我让它勇敢一点,告白要趁早,晚了鸭子就飞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竟然聊得这么深入。”
他噗嗤笑出声,说:“你竟然相信?!”
我也笑了,竟是把戏言当真了。午休时间早已超了,我正准备回去上班,他忽然低低说:“谢谢你的咖啡。”
我一怔,他又伸出手来,笑着要同我握手。
“不客气…”我伸出手去,被他握住。他手极大,手指修长,指尖有力,像竹节将我的手整个盘住。阳光把他整个人都晒得很暖,手心热烈。
“总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他歪着头看我,松开了手。
实际上这是我们第一次交谈。
“我是楚然。”他说,“楚河汉界的楚,然而的然。”
“东君。东方的东,君子的君。”我有些讪讪,最怕人问及姓名,因为姓实在罕见,总要解释半天。
“好听。东君是司掌春天的神灵,说起来,天气越来越暖了,棉袄都有些穿不住了,春天实实在在地来了。”他被阳光晒得眯眼,语调也平淡之极。
“谢谢。”我收拾东西离开,站在窗边,又看他几眼,他仍然面对着车水马龙软塌塌地坐着,一言不发,忽然转过脸来,看向我,轻轻笑了,春风和煦。
接下来整整半天,我的工作都处于极端的心不在焉状态。不断地走到窗边,看看他人是否还在。平常四点多,阳光转冷之后,他就会拍拍身上的灰离开,但那天他多坐了半个小时,他大约知道我在看他,也向窗边摇了摇手。
我平日工作投入而严谨,做我们这行,每天对着电脑屏幕,看着代码不断从眼前跳过,须十分认真,不然就会出现bug。出bug容易,找bug难,源头上避免最容易——坚决不要出错。在这方面,我向来是公司翘楚。但那天我几乎是从头至尾地出错,开会语无伦次,程序出错我查了半天也查不出来,整个就一停摆状态。
我正焦头烂额,忽然办公室安静下来,刚才还在喧嚣与骚动,转眼就冰海雪原了。只有一双高跟鞋用力踏地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女魔头李大青来了。
李大青是我们的部门经理,彻底女强人,长得也称得上是好看,但性格真是……炸裂……且不说别的,每天都穿十厘米的高跟鞋,就不是一般人能够hold住的。办公室里的男同事一致觉得大青可以说的上是天使面孔,魔鬼脾气,也正因如此,年已三十,尚无男友。
她是径自朝着我走来的,随手将手里的文件卷成纸筒,批头向我的头上打来。
“东君,你来我办公室。”
办公室一片同情的嘘声。
我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随李大青走向她的办公室,在我心里,她从来就是一只纸老虎。即便是她用最大的分贝,冲着我怒吼,咆哮,我依然不会有任何的畏惧,一则没什么好怕的,二则,我见过最真实的李大青,最柔软的大青,藏在岁月深处的大青。
李大青极用力地把办公室的门甩上,铁着脸坐着,抱着手臂说:“说说吧,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说:“大青,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很像哥哥的人。”
她脸上那层经年不散的冰雪逐渐消融,眼泪盈满眼眶。
“哦……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