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飞》花曳

4、第 4 章

　　浓眉大眼的大男孩把手伸给我，一口白牙越发反衬的他皮肤黝黑发亮。

　　我就那么抬头看着他。远处雄伟壮观的雪山在他身后变成不再称奇的平淡背景，初见时的感叹一点点褪去，最终只剩下我凝望着他双眼时候的宁静。

　　卓玛，坚持，就快到神瀑了。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无比欢实，在这寂静的山林里被无限放大，连同心事一起，大白于天下。

　　我伸手去够他的指尖，想知道是不是跟我记忆里一般的厚实温暖。
　　时光被一点点折叠。明净如洗的蓝天渐渐暗下去，我看不清他的样子，近在咫尺的大手怎么努力都是够不着。

　　我急的发慌，越是用力的想抓住他越是抓不到。
　　直到最后我无比绝望的喊出他的名字，扎洛。

　　我醒了。
　　这是时隔两天第二个跟他有关的梦，跟回忆跟眼泪跟疼痛有关的梦。
　　栩栩如生。

　　房间很安静，没有雪山也没有神瀑，连我的心跳都快听不到了。
　　只有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滴滴答答的，刻板规律的一圈圈转着，周而复始，像我的生活。

　　梦境里的沮丧低落慢慢消散，我揉揉眼睛看时间。
　　凌晨四点半。

　　我勒个去，这个时间不上不下的，还睡不睡了？

　　起床上厕所，发现电脑没关。
　　犹豫了没两秒，我直接坐到椅子上，滑动着鼠标看着屏幕转亮。

　　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要看，只是想找点事情分分心。
　　心烦。这些乱七八糟的过往。

　　邮箱里躺着三个漂流瓶。
　　一个是无趣的你好，一个是白痴的问人为什么活着，还有一个是同城约炮的，自我炫耀长过十八。

　　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原来这世上无聊又无趣的人多了去了，不止我一个。

　　十八很了不起吗？我回。

　　那边居然在线，很快反应。
　　你多大了？住哪儿？要不你试试？

　　真够饥渴的。
　　我噼里啪啦速度飞快的打字。
　　二十八。城东。你确定？

　　很明显是沉不住气的小毛头迅速作答。
　　我在XX网吧，你过来或者约个地方？

　　网吧，你成年了吗？
　　我改坐为蹲。好像这样身体蜷缩成一团能让我觉得更安心，不知道为什么。

　　比你小四岁，你说成年没？
　　我还没等回，他又接着猴急的自我炫耀。
　　你别觉得我小，哥是身经百战的老手，绝对让你high到不行。

　　我低头，要憋坏了。
　　身经百战？不会有病吧……

　　小孩急了。
　　怎么可能！都带TT的！姐你瞧不起我咋的！

　　我没瞧不起你。而且我不是你姐，我是你哥。
　　颤着手指打完这几个字，我终于捂着肚子笑翻了。

　　是真的笑翻了，带着椅子一块儿叮里咣当的摔到地砖上，动静还不小。

　　揉着撞疼的手臂爬起来，我看见那个无辜的孩子一串串的极尽恶劣之词的骂我。
　　XX！你XX！你全家XX！

　　我关了邮箱，不好的心情彻底被治愈。
　　XX，我没有全家了，就我一个。Daniel走了，从始至终我承认的家人也就他一个。别的都不算，血缘也说明不了什么。

　　鼠标点进我的电脑，CDEF盘，东西少的可怜。
　　E盘里，有一个孤零零的文档躺在那儿，标题是很没创意的新建文档。
　　创建时间是五年前，Daniel去世前一个月。

　　竟然是Daniel写给我的一封信。

　　我缺少应有的激动，万分平静的看完了这封简短的信件。

　　Sunny，有些事情我想还是先在这里备份一下的好。
　　一来我年纪渐长记性不好，怕真到了临终那天想不周全。二来很有可能我们也没有能够促膝长谈的机会，你忙，我不想打扰你。

　　1、我很感激这么多年来你的陪伴。虽然从某方面看来，是我负起家长的职责抚养你长大，可是你带给我的欢乐却比我付出的要多得多。

　　2、你工作不工作，我留给你的钱都够你吃喝一辈子无忧。可是我希望你去工作，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不为五斗米折腰。

　　3、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虽然我从来没跟你提起过。毕竟你还小，才二十三岁，不用那么急。遇到合适的，要认真考虑，因为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4、你的身世。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没有瞒着你，只是看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所以我也没刻意的完整说过。你的亲生母亲是邵雪，我弟弟柏泽秋的夫人。你的亲生父亲我不知道是谁，你母亲没说，我也没问。日后若她来找你，别怨恨，自然相处就好。

　　5、我走了以后，你把我火化了直接下葬。墓址我已买，石碑也不用加那些无谓的称呼。柏泽霜，立碑人写你的名字。我们一直是相互作伴的关系，虽然你小，不过你不欠我什么。

　　6、别墅那里，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就卖了吧。卖之前，帮我把那些书稿之类的都销毁，写了一辈子，我不想自认为严肃认真的事儿被旁的不相干的人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7、没什么了。希望你以后的生活能阳光灿烂，像我给你取的名字一样，sunny。

　　信件到这里就没了，朴素简单的让人惊奇。

　　他没提他的过去，我的过去他也觉得很正常，没什么需要夸大悲戚的成分。
　　自然相处就好。

　　柏夫人邵雪几个小时前到访的场景历历在目。
　　她就那么满眼期待的望着我，目光在我的全无反应下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不接受她，也完全没想勉强自己成全她的好受。
　　这不是报复，这是自私。

　　我已经二十八了，我希望按照我自己的方式选择，怎么舒服怎么不折腾怎么来。

　　某种程度上，我的性子跟柏泽霜真的很像。一样的淡漠一样的无情。

　　柏家对他不闻不问，他也没有多少的难受。
　　邵雪急于给我所谓的亲情弥补，我半点都不稀罕。

　　甚至感情，我们也是一样的。
　　他一辈子未婚孤独终老，我到如今已是爱无能，怕是也会同他一般无二的结局。

　　没有遗传的伟大力量，潜移默化依然无坚不摧。

　　我盯着屏幕，那张虽然年老却依旧帅气逼人的容貌在我眼前一点点浮现。

　　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没去做演员？
　　我觉得他比那个金科影帝虞城帅多了。

　　虞城是那种浓眉大眼国字脸，英俊却有时代局限性的长相。而柏泽霜不是。

　　我闭上眼睛，原本以为隔绝视线就不会想出来的模样竟然更加清晰，细致到一条微小的皱纹。

　　Daniel是我见过的男人里最好看的一个。
　　这不能说我见识少没常识。事实上，从我十五岁开始慢慢将他抛在身后，这十几年的日子里我真的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所谓帅哥。尤其我的工作原因，周边都是各色颜值超高的男女，不乏来台里做访谈貌似潘安的公孔雀型号。

　　可我还是坚持，柏泽霜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英俊，优雅，贵气，冷漠，孤傲，令人捉摸不透。

　　乍见的人都会被他的外貌迷惑住，觉得他的微笑谦和，为人极好相处。
　　只有时间知道，那份骨子里的疏离排斥一切的亲近，所谓的好脾气不发火不过是因为他的心里从来没在意过，在意过圈里圈外自以为是他朋友的人，所有。

　　我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他的不在乎也包括我吗？虽然他的信件里写了感谢也足够真诚，可是我却怀疑自己不足以扛下他的感谢。

　　漂流瓶里那个孩子不屈不挠的骂了我半个小时，终于退了。

　　天色慢慢放亮，透过小区毗邻的楼房，我看见天空一点点变成染了绯色的鱼肚白。

　　……………………………………………………

　　我没想到居然能面对面的见到穆庆年，是真没想到。

　　我们频道比较特殊，杂七杂八涵盖周全。不比市台专门的财经啊娱乐啊新闻之类的专业性质，说起来倒是个异类的存在。
　　向上追溯二十年，A市扩建，江北的丽荣县撤县建区，当时的丽荣县电视台就这么被并进了市台，改为十六频道。
　　后来因为市台成立广电集团，同期业务创收摆上台面的原因，十六频道被拿出来做试点，跟一家财大气粗的广告公司合作，开始尝试公司化运营。十六频道也被更名为大都市频道，不伦不类的。

　　因为这起更名事件，我们这些十六频道的老资历没少被同行取笑，都说我们摇身一变成了财大气粗的土豪金，都市频道就都市频道，还非得加个大字卓显自己的不凡，跟暴发户没啥二致。

　　跟广告公司土不土洋不洋的嫁接了两年，因为种种说得说不得的原因，广电集团还是跟对方撒有那拉了，我们频道的道长一下子独占山头称了王，节目审批权和其他各种权限都比同阶层的道长要高，弄的那些本就小肚鸡肠的人个个得了红眼病，身前身后的忙着插刀。

　　这是上层的事儿，跟我一个小记者没关系，我又跑题了。

　　说回能见到穆庆年这件事。

　　今年是我们频道并入市台二十年整，道长和所有大小领导都很重视。
　　除了一些歌舞升平的综艺节目，还整理制作了一档鎏金岁月，算是纪录片吧。
　　道长一声令下，临时成立了庆典组委会，各栏目抽调两人去帮忙。

　　大概是火龙最近看我太过不顺眼，干脆的挥挥衣袖发配边疆，眼不见心不烦。
　　我就这么乖乖的和摄像小吴一块儿进组报到了。

　　从丽荣县电视台结束十六频道新生开始，一点点整理这二十年来频道经历的大小事件，需要纪念的，需要怀念的，等等。

　　这其中，穆庆年息影前最后一部电视剧成了我们绕不过去的重中之重。

　　借着影后的名气，脚跟还没站稳的十六频道晚间黄金时段的收视率一路飙升到令人咋舌的17.8，迅速完成了土鳖向土豪转变的原始积累过程。

　　道长拍板决定把那部电视剧所有还健在的主创人员都请进演播室，来一个专题，主攻煽情。
　　穆庆年的联系和邀请就扔给了我，频道管娱乐这块儿的大神静子就那么随意的拿了张便签写下电话号码，简单的就好像吃白菜。

　　我忐忑啊，我不安啊，我兴奋啊。

　　穆庆年是大腕，人家不甩我肿么破？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我跟个小媳妇似得惴惴不安拨通了电话，穆庆年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的答应了见面，慈祥的让我招架不住，好感蹭蹭上升几近爆表。
　　时间就定在下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