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乡关暮》钧墨

9、九

　　秦锦书等了一会，没等来杜思盟，却听见门外喊杀声震天。正迟疑间，大门一下子被人踹开，一队着铠兵士手持长剑直指向他而来。为首那人正是杜思盟，他面上完全看不出方才红晕，双目凶光毕露，恶狠狠道：“妖孽，纵使你修为通天，本王手下高手众多，今日车轮战也耗死你！给我上！”
　　秦锦书只微微一怔，立刻默念法诀变作小红狐，从宽大的衣袍里钻出，闪身避开刀剑。
　　他身形娇小，杜思盟手下兵士反倒不好动手，一时乱作一团。
　　杜思盟一马当先，提剑向小狐狸砍来，秦锦书左闪右避，渐渐落入下风。他跳上烛台，杜思盟立刻挥剑劈去。秦锦书堪堪躲过，却见杜思盟长剑砍断了半截蜡烛，落到方才被他出门时撞倒的酒液之上，立刻窜起弥天大火。兵士混乱大喊起火之时，杜思盟逼近小红狐，低声喝道：“快上来，皇帝要杀你，我带你走！”
　　正好他的坐骑就在后门外。杜思盟怀抱小狐狸，手起剑落砍断牵绳翻身上马，大喝：“驾！”
　　身后很快有人发现了他的怪异之举。杜思盟只听身后有人喝到：“王爷留步！”“王爷若再不停驾，休怪属下冒犯了！”
　　嗖嗖几声，羽箭纷纷落在地上。不多时，很快有追兵马蹄声响起。
　　秦锦书窝在杜思盟衣襟里，用小爪子扒开他衣领向外看。忽然杜思盟身体剧震，面色有些不自然。然而因之前一系列动作，脸上尚带血色，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秦锦书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了？”
　　杜思盟向他宽慰一笑，将下巴靠在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上，对着他尖尖的红耳朵吹气：“无事。这些废物还奈何不了愚兄。我的爱马可是千里之驹……”他突然住口，缓了缓才腾出一只手将秦锦书温热的身子裹紧，长叹了一口气：“活到今日，我方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到浓时眼里下着雨，心中却为那人撑着伞……若今日我为你归位，你可一定要安全逃出去，别让这些混蛋得逞，别让我白白为你送死……”
　　咻——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疏忽没入骏马左腿。坐骑吃痛，长嘶一声，马身轻晃，本是无甚大碍，杜思盟却支持不住摔下马去。他背朝黄土，眼疾手快解开衣服将小红狐往外一抛。只听嘶嘶两声皮肉撕裂，两支箭头穿透胸膛而出。
　　杜思盟双手剧颤，抬手想要抚摸一下小狐狸红红的脑袋，奈何终究放弃。“你快跑罢，别让我白死……咳咳，我为你去死，心中可比那些只知道效忠皇室的傻蛋快活多了……等我下了地府，定要会会珠霖兄，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风雅鬼……咳，到时候我大女鬼小女鬼勾勾手指要多少有多少，做鬼也是个倜傥鬼……”几息之间，追兵已至。
　　一骑当先的那人手中拿着弓箭，狂妄大笑道：“想当年在下除去秦玉书时他何等威风，还不是被在下毙于箭下。今日孽畜畏首畏尾，活捉回去又是大功一件！至于王爷，皇上早就让我们留意备至，怪只怪您鬼迷心窍站错了队！”
　　小红狐眸中忽而红光大盛，倏尔变作一个红衣少年，眉目与平日青衣少年一般无二，然红瞳红衣，比往日清雅形象不知妖冶冷厉几千几万倍。
　　嗖嗖，几支箭羽尾随而至，那神箭手亦高举长剑向他砍去，却在少年周身不知碰了什么壁障落下。只觉手上阵痛，低头一看，原来虎口皮肉震裂。
　　“孽畜，还不束手就擒！唔……”说时迟那时快，追兵个个口鼻忽而溢出鲜血。
　　秦锦书衣发无风自动，手中捏诀。杜思盟胸口羽箭化成一串莹白光点，归拢到他手中。
　　“嘭！嘭嘭！！”三声爆裂声震天响起，秦锦书肉身忽地炸开，随即是那几名追兵，肉身爆裂，残肢断臂四下飞散，惨叫盈耳。不多时一切灰飞烟灭。
　　杜思盟最后所见，是红衣少年浮在空中，笑着对他说了三个听不清的字，全身缓缓变得透明……
　　一缕残损的红绫落在手边，顷刻沾满风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杜思盟率军赶到北疆后不久，战事大捷。他一身戎装，一骑踏雪而来，忽而勒马回眸悠悠远眺——
　　行道迟迟，驰道迤逦，雄关漫漫，原野茫茫。
　　乡关已日暮，幕天席地的散玉琼花。
　　却哪里还寻得到他要见的人。
　　往后江山多少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远了归雁，雪漫了眉梢。
　　肃北王凯旋而归了，肃北王功成身退了，肃北王告病还乡了，肃北王归隐何方了。朝堂间新人旧臣更迭换了几拨，后宫里春花开落秋月圆缺轮回几回。
　　——我将红尘里的江山看了一场，不过是起落浮沉数年的时光。朱红的新纱覆了落尘的旧梦，年少的女子爱上年少的郎。
　　我将红尘里的江山看了一场，人物与是非都在年月里淌。层层后浪拥着前浪，今朝的美酒醉倒今朝的倜傥。
　　一时明月，一时花黄。我在红尘里的江山中回头望，阑珊的灯火处阑珊的一方，多少年后的风景，多少年前的模样。①

　　雪未停的时候，夜里的第三更已经打响。杜思盟被院子里的炉火暖意熏得难以入眠，故披衣起身。打开紧闭的门扉，清爽的寒风偕卷着雪耔吹彻了温热的身躯。
　　杜思盟忽然没了睡意，推开沉重的院门。他信步而走，渐渐走入郊野。雪渐渐大起来，纷纷扬扬，一时并没有要停的意思。杜思盟来时的路径渐渐被积雪湮没。
　　他穿过林中一座冰冻了的小河上架着的石桥，欲寻一处避雪之所。透过针般尖细的松叶，蓦然注意到不远处显现在密叶叶缝中的灰墙黛瓦。
　　倏尔在萧瑟的北地遇见江南故乡的景色，他心下一喜，几步来到门前。抬手叩门，门却应手而开。门庭就荒，庭院内寂静一片。杜思盟朗声道：“请问主人在否？在下途经此地，忽逢大雪封山，迷失方向，权借此地歇脚，一避风雪。”
　　连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难道只是林中荒废的旧院？杜思盟道：“那在下就唐突进来了。”掩上大门，几步穿过庭院，直至行到一处厢房之前，对面仿佛是厅堂，厅门紧闭。
　　杜思盟在屋檐下避雪，北风呼啸，他不由得紧了紧大氅。忽然一块雪团松动坠落，正砸在额角上。啪的一声，不轻不重。似乎有什么踏雪而来，杜思盟下意识向厅门望去。
　　眼角忽然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杜思盟回眸一望，原来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正卧在回廊栏杆上，借着月光，黑漆漆的双眸静静凝望着他。
　　似是故人归来。杜思盟下意识前进一步，却堪堪止住上前的欲望。
　　也许只是相似而已。有些什么似曾相识，然而也有些陌生了。
　　毕竟，已经相隔数十年。

　　——完——

　　①到前面一个破折号“我将红尘里的江山看了一场……”是大风刮过女神《江山多少年》卷首。

作者有话说

　　①到前面一个破折号“我将红尘里的江山看了一场……”是大风刮过女神《江山多少年》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