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胜清寒》夜静水寒

16、十六

　　第二天一大早，林景之就安排好了季寒一天的行程。

　　当季寒茫然不解的被推进车里出发了，他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参观林表哥名下的那些工厂。钢管厂，螺丝厂，纺纱厂，橡胶厂，扩建中的厂房，新增的锅炉，发电设备，这些地方一一看下来，季寒除了感叹一下林家表哥真会挣钱，完全不知道有什么能拿出来夸赞一下表哥。

　　在季寒看来，这些工厂生产方式落后，产出的东西很普通，生产过程也没什么美感，参观这些真的很没意思。这是一个时代的局限，无关个人能力。

　　不过他还是耐心的陪着林景之一路看了下去，他知道，这些都是林表哥的一番心血。

　　这些工厂并不是林家的祖产，是林景之自立后一手创办，日渐壮大起来的。看得出来，经过每一个厂房，他的眼神中都会流露出淡淡的珍惜。看着工人忙碌的样子，他偶尔会不明显的走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季寒参观的最后一个是新改造的制皂厂，正是那家生产了香薰手工皂的工厂。工厂内的机器焕然一新，各个流程有条不紊又紧张忙碌着，季寒看到一块块香皂成型，包装，运出，所有环节一丝不差，衔接紧密，工人们的精神状态也比前几家更为热情高涨。

　　“小寒，这家制皂厂将是我走向辉煌的第一步，也将是我华夏史上的一个新起点。”林景之在季寒背后，语调听不出波动。

　　“为什么？”季寒反射性的问道。

　　林景之轻笑了一声，示意季寒跟他走。

　　随从们并没有跟上，一路上只有季寒和林景之两个人寂静的脚步声。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两人登山了一块小高地，这里草木稀疏，乱石杂驳，并非登高远望的好地方。季寒疑惑林表哥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个地方。

　　林景之垂首注视着高地下方，季寒仔细看了看，发现下面竟然是一条铁路，虽然简陋，对于国人来说，已经很罕见了。

　　季寒问道：“这条铁路通向哪里，是有什么特殊作用吗？”

　　林景之目光晦涩：“这条路，是日本人专用的一条短路线铁路。每天这个时间，经过的火车都会运出大量的米粮盐茶。”

　　“小寒，你知道吗？要治理好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并不是什么理念，什么主义，重要的是这些车里的大米，白面。这些东西，才是立民之本，只要百姓能吃上这一车车的粮食，一车车的盐，他们就能找到自己活下去的方式，离开了这些，一切都是空谈。”

　　“没有外患之前，一个好的上位者只需要调节好这一车车的粮食和盐，就足够稳固他的统治地位，然而现在列国紧盯，群狼环伺，我们的粮食正被源源不断的输往别的国家，他们在国内倾销商品，打压本土，占据了几乎大半的市场，这样下去，不需要战争，国将必危。”

　　“我把这个制皂厂建在这条铁路附近，就是要让自己牢牢的记住，没有先进的工业，我们都失去了什么。”

　　这还是季寒第一次听林景之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在云州的时候，林表哥话总是很少，他总觉得表哥像一个古代的士子，如果是在前朝古国，他肯定能够东华唱名，马踏长安。这让季寒一度忽略了这位表哥，留美留英，曾经在国外深造过。

　　忧国忧民，从来没有出现在季寒的人生当中。前世他病重，国家环境也很太平，也可以说国力非常强盛，他从来不需要从救亡图存，振兴祖国这样遥远的角度出发，考虑任何问题。

　　季寒知道历史书上是有一段时间，情况跟现在非常类似。

　　可是他重生以来，一直过的顺风顺水，有管家的照顾，有大把的金钱宝石，他依然过着以前那样被宠溺的精致生活。他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时代，也没有真的感受到这个国家的悲哀。

　　以前，二哥会告诉他：“在历史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所有人不同的态度，不同的做法，组成了一股洪流，这次庞大的数据不是靠人力能够更改的，这是环境和人心一步一步积累下来的因果。有因有果，不管过去多少年，当初选择的结果总会在历史中出现。”

　　他很少和家人讨论过人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人生将会是多么短暂。

　　季寒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复林表哥的这一长段话。

　　他听得出表哥隐藏在内心的野心和期盼，他办了那么多工厂，是为了振兴国家的经济，挽回这一车车的粮食吧，他肯定期待着自己的国家能够强盛起来，屹立在世界之上。

　　然而一个国家的工业，真的能靠一个人找到出路吗？

　　季寒的犹疑表现在脸上，林景之毫不费力的就能读出季寒的心思。他仰起头看了看天边灿烂的晚霞，浮起一个淡然的微笑。

　　一个人的力量确实是有限的，可这并不是一场孤军奋战的战斗。这个国家所需要的只是几个最先站出来指明方向的有识之士，如此而已。

　　只要有人能够指出正确的方向，这个民族前进的步伐是任何外力都无法阻挡的。在遇到你之前，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成为这个站出来的人。但是，幸好遇到了你，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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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寒和林家众人相处的很好，林意薇在家时跟兄弟姐妹们相处的都十分亲厚，现在她去世了，众人也都真心的想好好照料她留下的唯一孩子。所以，季寒在林家的生活真是惬意极了。一会这个哥哥带着去看场电影，一会那个姐姐带着去参加诗社，还有弟弟妹妹带着点心盒子来找他玩耍，真的不要太忙。

　　季寒觉得林家人好像都把自己当成国宝呵护了，生怕他哪里住的不妥当，东西见天的往他的院子里搬运，吃饭更是顿顿安置在林老爷子身边，得到一个夹满了菜堆成小山的食碗。这种被一大家子人围着团团转的感觉，季寒还真有点消受不了，内心却又有些小窃喜。

　　被人关怀着的感觉，在哪里都是好的。

　　季寒在京都认识了很多人，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也去了不少景点街道，有的时髦，有的复古，当然，他毫无压力的得到了林家上上下下的喜爱。这么精致又乖巧的少年，简直要了命了，几个舅舅和姨妈也展示珍宝似的带着季寒出席京都的大小会宴，务必要让全京都都知道自家有这么个出色的少年。

　　季寒在京都的圈子里声名鹊起。

　　当然，林家人并没有那么喜爱交际，时局不稳，中立的态度是最好的护身符，淡然在每个林家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着。所以季寒也经常有很多闲暇的时间在宅子里悠闲度日。

　　季寒时常到林老爷子的书房里消磨时间，一呆就是大半天。老爷子喜爱书法，哪天下午兴致起来，挥毫泼墨，或行书，或草书，总要写上几张。一次季寒在一边看着光滑的宣纸，淋漓的墨色，也很感兴趣的跃跃欲试。

　　林老爷子给季寒找了一张大家的字帖给他临摹。季寒模仿着老爷子握笔的姿势，下笔的力度，站在案桌前，远远看去，还真有几分书法家的架势。老爷子摸着胡子在一旁看着季寒写字，随着季寒下笔写了几个字，他的眉毛却跟着动了好几番。

　　季寒的写的几个字，在形似上几乎可以乱真，可是行家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和原帖比起来，并无一点神似之处。反而为了一丝不差的临摹出字形，多了几分生硬。林老爷子惊讶于季寒竟能临摹出如此精确的字帖，又惊讶于其中没有透漏出任何季寒自己的笔锋。

　　季寒写完一张大字，邀功似的展示给老爷子看，等待着老爷子的夸奖。

　　“小寒啊，书法讲究一个神韵，笔势随兴而走，或飘逸，或锋利，都是书写者对自己意境的把握，写出心中的欢喜悲哀，酣畅淋漓，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老爷子笑眯眯的指点着季寒。

　　季寒歪歪头，不开心的问道：“要什么意境，我写的没有错啊？”

　　“你看我写的这幅字，看着字，是不是就如同看到了我这个人呢？”老爷子很自恋的拿起自己的一幅字。

　　季寒仔细看了看，这一个一个墨色的文字，确实有点像老爷子的性格，原来书画课上说的，见字如见人，真的所传不虚，季寒暗暗感叹道。

　　季寒收了收自己的习作，想偷偷把它藏起来。老爷子哈哈笑了起来，给季寒好好讲了一番关于意境的理论，祖孙俩一个教一个学，直到了饭点，老爷子还意犹未尽。

　　林景之看到季寒的时候，季寒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墨迹，像个小花猫似的，结果林老爷子还一副他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让季寒坐在身旁吃饭。

　　众人都笑的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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