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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双骑并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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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再次上前将两人杯中的茶换了新,蒸汽腾腾,烛光闪闪,已过几茬。从日薄西山到月上枝头,这两人就这样面对面静坐着,一个是他们鬼谷令人尊崇的谷主,另一个是西楚年少有为的将军,没有谁先开口,却尽显从容丝毫不觉尴尬。
可就这么僵持着,还是让小侍女心底起了好奇心,她偷偷看看这个,暗暗瞧瞧那个,还不忘在心里比对着,这时年长的那位却突然轻轻吩咐道:“先出去吧。”
小侍女轻轻应答了声,关住房门的一瞬间蓦然瞥见那位稍年长的微微颔首,眼眸在烛色下显有若有若无的光,似是一抹欣赏。
“小子,你觉得阿瑾怎样?”鬼谷子终究打破了沉默。
“阿瑾姑娘自然好,为人单纯,也不失聪明伶俐。”
鬼谷子轻哼一声,严肃的表情平缓了些,理所应当的模样,可不知后来又想到了什么,一张脸细纹弥漫,愁云惨淡:“可惜不是老夫教出来的。”
“但先生与阿瑾的感情很好。”他补充道。
“小子,你倒是和你父王一样,好听的话能说一箩筐,半点用处都没有,是那家伙派你来找人的吧。”他口中溢出一丝不屑:“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是不死心。”
段晨风似有些惊异,而后又了然:“先生和父王想来交情匪浅。”
“交情?同那个手下败将?”鬼谷子眯着眼,指尖轻轻扣着桌沿,颇有分潇洒的滋味:“如果这也算的话,老夫同你父王的交情却不一般。”
段晨风唇角轻轻地弯起来,若是这话给朝堂里的那群大臣听到,又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雨,不过在这里,间歇的讽刺确是他怀念旧事的唯一方式。
他察觉得到这位前辈虽嘴里不饶人,对身处卞安京城深处的那位处处贬低,心底却极其渴望听到他的消息,他也乐得将自己知晓的一切相告之,也算给予长久未见的故人一些慰藉。
回忆的思绪伴随着沉沉细语,如滚滚江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烛光下鬼谷子两鬓前的白发格外醒目,素来凡世不入眼的老人此刻也有些动容。
不知怎的,渐渐聊到阿瑾的身世。
彼时鬼谷还只是个闲人的隐居之所,人丁单薄。一屋竹房,三两个亲近人,便足以使鬼谷子安于此生。阿瑾那时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孩童,承欢膝下,受尽百般宠爱,可天有不测风云,阿瑾卧病多年的亲娘在某个万里雪飘的冬日,终于忍受不住病重的折磨带着遗憾走了。
阿瑾那不靠谱的阿爹一把火烧掉了承载着六年欢笑的竹屋,撇下在火光中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娃儿,拍拍屁股也不见人影了。亏得他当初收了几个懂事的弟子,加上有心人的照拂,才没让可怜的小阿瑾在失去爹娘后,连命也保不住。
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江湖上的某种传言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扬扬,连道路旁不经人事的三岁小孩都会唱,“世有璞玉,盘月有主,百灵回朝,万木复肃。”预言既出,直指青州。
初时没几人相信,可后来又听说,似有人在青州梅影摇曳见遇过一女子,仙姿佚貌翩若惊鸿,怀带着西楚已故宣帝的水墨青花佩,这才为这个预言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青州这座小城渐渐出现在世人面前,风头一时无两。但究竟是真是假,又有多少人关心呢?
三个月后,鬼谷子牵着个女娃娃,拖着一身残躯疲惫不堪的回来了。没人知道鬼谷子离开的三个月究竟去了何处,他们能看得到的,只是昔日侃侃而谈的人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不喜人声,可孩子的嬉闹声难以避免,以至于他干脆常年将自己关于禁地之中,进去之前还不忘给小阿瑾设个禁令,自此阿瑾再未出过鬼谷境内,更遑论以鬼谷子之女的身份在世人眼中出现过。
阿瑾的成长,虽是衣食无忧,可身边能见着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更是少有至情至亲之人,孤身一人成长至此,难免顽劣些。许是压抑过久,这些年她一直想方设法地逃出鬼谷,可鲜少成功。没想到十年后第一次成功进入青州城内,就正撞上奉命前来寻找她的段晨风一行人,谁说这不是命呢?
段晨风安静地听着老人的倾诉,没有不耐,不以安慰,只偶尔为对方的杯盏中填上一杯新茶。
“你既到这里来,想必是已经勘破预言之意,可老夫凭什么要让自己的女儿沦为权欲争斗的棋子,只为成就你们的霸业。”鬼谷子背过身去,负手而立,倚在窗口的身影略显佝偻。
“敢问先生,何为霸业?”段晨风起身,恭恭敬敬地向鬼谷子鞠了一躬。
“汝等小儿,血气难免,争心亦常,必图霸一方。”
“可晨风不图霸业。”经历过战场洗炼的男人显得格外坚毅,目光中写满了坚定:“我之心事,惟愿乱世一统,天下承平。”
鬼谷子身子一僵,混沌的双眸眯成一条缝,双唇哆哆嗦嗦,好久才吐出两字:“痴梦。”
段晨风一笑,继续说道:“痴梦与否,唯有时间可以证明。再者,晨风此次来青州,一不为图霸,二不为天下兴亡,亦并非为预言所启。费劲千辛万苦寻得阿瑾,全因父王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他待我如亲生,我亦想尽快了结他多年的心结。”
“在下知晓先生的心结,一旦阿瑾步入江湖,免不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我阻止不了险境发生,也不能改变众人的想法,但晨风能做的,是给先生一个承诺。只要阿瑾在我身边一日,晨风都会竭尽所能,免之纷扰,护其安康,直至还君明珠。”
年轻的声音在空阔的房屋内回荡,直击灵魂深处。似乎曾经,也有这么个人在他面前许下过万金承诺,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如同今日一般。
“罢了。”鬼谷子沉默许久,终是无奈地摆摆手,他是真的老了,已经管不动这些年轻人,更不想管了。也罢,与其将阿瑾关在鬼谷整日担惊受害,怕终有一日她会独身一人跑到外面遇了险,倒不如让她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起闯闯。
闯不过,是命;闯得过,是幸。
“阿瑾看似鬼灵精怪,实则心性单纯,人情世故全然不懂。若是有朝一日她做了错事,还望晨风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勿要怪罪。”
窗外的月色打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他脸上的细纹。
此时,他是当真期盼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能记住今日所言,哪怕不记得,也希望他能勿忘,所谓弃子,亦是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