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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终章(上) ...

  •   寒风呼啸穿过城墙,刺眼的日光自窗杦中挤入屋内,散发着余香的檀木桌上,摆放的几只红烛燃烧殆尽,落下几层蜡泪。

      床上的人于恍惚中睁开眼,侧头看去,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她揉了揉发胀的头,脑中一片混乱,始终理不清纷乱的思绪,想下床沏杯茶喝,可没走两步,却听见身后玉石坠地的清脆声响。她疑惑地回头,视线触及到地上那枚水墨青花佩时,僵硬的身子瞬间怔在原地。

      阿瑾颤抖着拾起那枚玉佩,紧紧咬住下唇,一个荒诞的念头袭入脑海,她脸色煞白,突然起身冲出门外。

      她握着手中的玉佩,与无数陌生的面庞擦肩而过,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寻觅着,凉州城内已不复平时的繁闹,除了些零散驻守在此的守卫,平日里随处可见的将士,此时遍寻不见。

      他们,已经走了?

      他想做什么?那个骗子究竟想做什么!

      阿瑾面色崩溃地捂住头,蹲在地上。

      城楼上的钟声轰鸣响起,她抬头遥望着苍凉的天空,整张脸被隐藏在铜钟的斜影下,闭上眼掩住眸中的神色,缓缓向城楼上步去。

      守城的将士依旧整齐的伫立在城墙上,坚定的护卫着脚下的土地。阿瑾登上城楼的第三层,抬眼便见到迎着瑟瑟寒风凭栏远望的人。

      “他在哪?”她紧紧地盯着他。

      祁少城听见来声,回头挑着桃花眸子冲她笑道:“来了?小美人儿,过来这儿帮小爷瞧瞧。”

      阿瑾依言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过一片黄沙。她耐心耗尽,扭头冷声道:“回答我。”

      祁少城倏地收起扇子,击打着自己的手心,仍是自顾自地疑惑道:“为何瞧了这么久还是不明白?”

      说罢似兴趣已失,敲着扇柄向楼梯口走去。

      阿瑾面色微僵,突然一把拔出离她最近护卫的腰刀,抵在他的脖子上,情绪已有些失控,“回答我!”

      “阿瑾呀。”他抬头望向城楼檐角处伶仃作响的铜铃,忍不住叹道:“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你胡说!”

      他答应过她!明明已经答应过她,会平安归来!

      阿瑾无力地倚在门上,手中的剑坠落在地,哐当一声砸在她的心里。

      可是,若是真的答应,为何现在又会将她的心意毫不留恋地还给她。

      祁少城抬手覆上刺痛的颈项,意味不明地看着手上灼眼的鲜血,苦叹一声。

      段晨风是怎样的人,她与他相识相知近四年,又怎会不了解,如今局势已定,她却始终不愿相信,不过是和他一样,自欺欺人罢了。

      眼前的人紧抓手里的玉佩,扶着墙壁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向梯口走去,明明已经不堪一击,却仍故作坚强,和那个人还真像。

      想去救他吗,阿瑾?

      他侧头望向远处隐埋在黄沙之后的腥风血雨和电掣雷鸣。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陡峭的谷地周围,渐渐聚集起一群衣饰统一的将士,身背箭囊,手中紧握着□□,严阵以待。峡谷旁最高的空地上,身着黑色战袍的身影负手而立,身边的探子来来去去,向他汇报最新的战况。

      “子修将军,敌军已进入山谷。”

      “子修将军,山石已炸开,回路已被封住。”

      “子修将军,敌军此刻正聚集在西北口的豁口处。”

      他听闻这句,掩盖在衣袖下的手缓缓握紧,望着西北方向,眸色复杂,却当机立断命令道:“放箭!”

      汇报战况的人怔住,左右为难,顿了顿才道:“可将军还在下面,如果把他们逼急了,将军恐怕……恐怕会有危险!”

      子修不言,紧紧地盯住面前的人,四下寂静无声。

      几秒后他突然转身,一把夺过身旁护卫手中的□□,对准在岩壁上攀爬的人,箭矢疾驰,中箭的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健壮的身影坠落,跌至谷地。

      满眼的鲜红,刻在在场所有人的眼底。

      子修将手中的弓丢在战探的面前,高声道:“你们都给我记住,从今往后,我才是赤羽军的将军!你们再不服我,现在也必须听从我的指示!我说的话就是军令!”

      “违者,斩立决!”

      他接着环视一周,“听明白没有!”

      “是!将军!”

      支支没有感情的箭矢向岩上的人射去,很快阻挡了他们的退路。

      可对她来说,也同样没有去路。

      来不及了。

      子修虽然有时候莽撞了些,但胜在足够果断,他答应的事,便会拼尽全力去完成,哪怕是让他亲手取了敬重的师长的性命。

      或许他和子修永远也堪不透他这样做的原由,但同样他们谁都无法阻止他。

      二十多年前剑门关一役,死伤十多万,血流成河尸骨遍地,鬼哭哀鸣长年不绝,以至于后来的几年间,都没人敢靠近那片人间地狱,那种惨状他和子修都没见过,又如何能想象得到。

      可晨风见过,甚至亲身经历过。

      因此他绝不会让二十多年前的场景重现,哪怕是赌上他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晨风这一辈子啊,自己还能不了解?

      他早就当惯了赌徒,战场上赌性命,战场下就赌旁的,赢了固然欢喜,输了便是满盘皆输,不曾给自己留过一条后路。

      因此只会是赢得风光,输得凄惨。

      “阿瑾。”

      “我要去找他。”

      她不信,当自己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狠心地抛弃一切,其他人和他有何关系?她理解不了,更不想理解,她只希望他能活着,同从前一般光芒万丈的活着!

      祁少城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远方,“来不及了,你已经昏迷七日。”

      他方才就说过,那个人不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她捂住脸,“但我还是……不甘心。”

      祁少城垂起桃花眸子,看着阿瑾手上那枚水墨青花佩。

      这枚玉佩是晨风临行前交给他的,与阿瑾一同托付给自己的,也是,自己亲手放在阿瑾身边的。

      那个人自始至终都不准备让她知晓真相,他甚至提前几个月将后事安排妥当,今后若是她想回鬼谷,他能护她一帆风顺,若是她想继续游历江湖,他也能继续保她一路平安。

      那样几日后如果传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她或许会伤心难过一阵子,却最终会心无芥蒂地继续今后的生活。或许会遇到心仪的人,或许会成亲生子,更或许,会渐渐淡忘那个意外战亡的人。

      听见面前压抑的哭声,祁少城心有不忍,背转过身。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十分残忍,但他毕竟不是晨风。这些真相,她必须知道,而这一切,她也迟早要学会承担,学会理解。

      桌上的红烛燃着点点火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固执地挣扎着。床上的人圈住双腿,将脸埋在膝盖之中,耳畔袭来阵阵呐喊声,嘶鸣不休,从前见过的残忍景象,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

      可为何他已经将自己欺骗的这样惨,她还是没办法恨他,还是能为他找尽理由,还是没办法弃他于不顾!

      长鸣的马声划破长夜,冲出围墙,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城楼上的人注视着那道渐渐消失的身影,缓缓合上手上的折扇。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战结束后,将会成就一个新的传说,旧的那个,可能再没有人会提起。成王败寇,一切都会有了全新的定论。从今往后,世上不会再有少年成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崇阳将军,只会有一个徒有一身虚名,却有勇无谋、自负狂傲的败将。

      承受着世人的误解,但她知道他不会介意。旁人想的是这仗如何胜的漂亮,胜的震撼人心,他想的却是,如何让一切尽快平静。

      那个众将口中引以为傲的老将军,那个心怀天下的宣帝,在鬼谷重病在床的那些年,来不及教给她的,都在这一战,以她亲手养育之人的手,教会给她。

      她知道,他也许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可她能做的,也只是在他身后叹一声。

      君行莫回顾。

      因为从今以后,她愿为他而活,为他们而活。

      她的生命便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心愿亦是她的心愿!他们既想要乱世终了、天下承平,哪怕穷极她这短暂又或许漫长的一生,也定会钟其所愿!

      峡谷的东南角,整齐的聚集着一群人,身上尽是些带血的污渍,无一人幸免。他们盯着面前逐渐逼近的人群,面色平静。

      其中一人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汉,吐掉口中的血腥,“将军,我是粗人,不会说那些好听的话,但老子还是要说!老子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跟了你!我们这些兄弟今天能和将军葬在一块,那是我们的福气!”

      “就是!”另一人接话,“可惜我就是挺舍不得我娘的。”

      “你再胡说!”

      “我还没说完。”他揉了揉被敲得发疼的头,咕哝道:“我弟比我孝顺,有他照顾我放心的很!”

      “……”

      站在中间的人始终没开口,一身染血的战袍迎风飘荡,他仰头看向隐隐透着亮色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笑。

      半晌才抽出腰间的刀,指向前方,“若是舍不得,就活下来!”

      活下来,直至平安归去。

      等我,阿瑾。

      马背上的人似有感应般,瞬间震惊地抬起了头。身下的骏马仍在急速狂奔,她迎着烈风,抬眼所见,是破晓天空中的万簇霞光,突破无穷的黑暗,照亮飞沙漫卷的土地。

      ……

      三日后,西楚七万大军攻打剑门关,齐国主力军被困,唯恐不敌,内臣进谏,劝齐王回宫。齐王断然拒绝,并誓与剑门关共存亡。

      又三日,谷底饥饿交加、精疲力竭的齐军请降,主将自缢身亡。

      再三日,西楚大军攻破剑门关,内臣四散,人心惶惶。

      此刻城中主殿中,案桌混乱的摆放其中,桌上的水果滚落在地,也无人捡拾。

      殿上仅留的一人见此败景,只嗤笑地摇摇头,随手捡起身旁的一个瓜果吃起来,再颇富闲情地沏了两杯酒。

      他睥了眼地上逐渐靠近的黑影,大咧地靠在座椅上,笑道:“上次相见,还是惊鸿楼重遇之时,没想到这一晃,三年就过去了。我们俩再次相聚,竟是如今这般境遇。”

      面前的人静静地看着他,坐到他的对面,淡淡地开口问道:“我该叫你齐王殿下,还是该唤你子墨师兄?”

      他挑眉,“有区别?”

      怎会没区别?

      一个她看的明明白白,一个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

      从他九年前得知自己身份,离开鬼谷开始,她就再也不懂。

      计划了两年,再实施四年,从鬼谷随性不羁的子墨,摇身一变,成为齐国心狠手辣的君主司空玄,放弃所有,利用一切,从那时起前尘往事再与之无关。既然当初机关算尽得到齐国王位,又为何在一年前装病,设计铲除掉齐国内心思不轨之徒后,再将国事托付给年迈的左丞,孤身一人来到剑门关?

      她当初没猜错,这场战事胜的,一定不会是齐军。

      “为何?”

      现在又为何将这一切拱手相让?

      司空玄大灌了口酒,斜睨着她后,突然一笑:

      “他以三千轻骑引走我齐国八万大军,再命子修从后方彻底断了他们的退路,将所有人困于绝境。虽然此举迫得他们不得不投降,但何尝不是亲手断送自己的性命。你三师兄放弃宫中的一切,就是想有生之年能和他真正对战一局,他却做了这样的选择,小阿瑾你又怎么能问我为何?”

      阿瑾抬眸直视他的双眼,想探进他的心底,奈何永远是徒劳无功。她举起酒杯微抿小口,却被刺鼻的味道辣的拧起眉。

      “你将一切都布置好,只等他往里跳,他又怎会拂了你的好意。”

      司空玄嗤笑一声,果然是女大不中留,真教他寒心。

      可她又知不知道,那个人这几年用师娘留给她的玉佩为自己牟了多少私利?

      平复西楚宫中的混乱,收回赤羽军中部分不服从他的老将们的权利,甚至还联系以惊鸿楼为首的江湖各大门派……带她去见他父王?哼!这几年她可有见过他们一次?这种谎话,只有师傅那种对她漠不关心的人才会相信。

      “小阿瑾,你可知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本该属于你的。他最错的地方,就是从头到尾都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阿瑾垂下眸,看向面前的酒杯,一滴水顺着酒杯边缘滑落到底部,溅起阵阵涟漪。

      或许,他曾经将她带在身边的目的并不单纯,可现在呢?难不成是因为心有歉意,所以将他费力得到的一切,尽数还给了她?

      三师兄,如果事事看中过程,岂不太累?

      司空玄见她面上不自察的浅笑,全身骤然升起一阵刺骨的疼痛。他仰头望着顶上摇摇欲坠的木板,苦笑一声,叹了口气:“也许……真的错了吧。”

      当初他给了那个人两条路,一条染着他人的血,一条染着自己的血。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同样的人,可以心狠手辣抛下所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却没想到,他最终没有抛下的,是他始终坚守着的本心。

      他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捂住发疼的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阿瑾,从前说要带你浪迹天涯,是师兄食言了。”

      若有来生……罢了,这来生,师兄还是不许给你了。

      阿瑾前进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回头,迎着殿外的日光走去。

      司空玄无力地闭上眼睛,依靠在椅上,唇角微微勾起,伸手将身旁的灯盏拨弄在地上。

      “主殿着火了——”

      喧闹声骤起。

      城门处的阿瑾震惊地回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被漫天大火吞噬的宫宇,狰狞的火舌冲向天际,肆意的飘舞着,将整座城照的一片通红。

      “师兄!”

      她想往回跑,却被身后的子修一把拽住,手脚并用、使尽全力也挣扎不开。

      子修悲痛的看着自己面前歇斯底里的人,又望向远处那熊熊大火,于心不忍。

      “来不及了。”

      来不及?

      为何又是来不及!

      他曾经将自己从火海中救回,为何她不能?

      为何轮到自己时,却总是来不及!

      阿瑾只觉胸口处阵阵抽搐,她艰难地抬手捂住心口,眼前一暗,瞬间失去意识。恍惚中似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和他滔天的怒吼声。

      “快去请祁公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

      滔滔大火中,烟雾弥漫,火海中的人优哉游哉地为自己倒上最后一杯酒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旁却突然现出一道黑影,冷声道:“我带你出去。”

      他扣住她欲行动的手,摇了摇头。

      “我答应过一个人,会保住你的性命。”

      司空玄仰卧在地上,盯着房顶上的乌黑,放肆大笑起来,半晌咳嗽声再起,“早就病入膏肓的身子,你又能如何保住?”

      他顿了顿,“幽月,是我齐国对不起你的父亲。这债,今日我就替他们还了吧。”

      当初若不是她父亲的协助,齐国根本不可能建立,更遑论日后的渐盛。他是齐国最得意的一枚棋子,也是隐藏最深的暗探,他一生为了他们鞠躬尽瘁,却最终被这些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出卖。

      他这生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却还是在临死前让自己的女儿走上他的旧路,被背叛的还不够吗?

      一根烧红的木桩砸下来,他奋力推开身边的人,过后才忍住身上的剧痛,气若游丝地笑道:“我司空玄最后一次以主仆身份要求你,替我做三件事。”

      他这辈子,没有过承欢膝下的喜悦,没有过子孙环绕的满足,但临死前好歹有个人伴着自己,足矣。

      火势渐旺,掩盖住他微弱的声音。

      这漫天大火烧了整整三日三夜,才渐有衰势。等火光熄灭,原本矗立着金光璀璨的殿宇的地方,如今只剩一片焦土。伴随着宫宇消失的,还有一个君王的逝去,也许还有,一个诸侯国的衰亡。
      后来的事,已经无几人细细关注,只听说不久后,齐王临终前托付国事的左丞贪图荣华富贵,投降卖国。

      也听说,在封赏的前一日,他在齐王寝宫门前自尽,用的是齐王多年前赏给他的那把,代表着忠义的尚方宝剑。

      太多的后续,都不过是茶寮中路人暇时的一句闲谈,当不得真。唯一明确知晓的,也许只有当初周王意图坐收渔翁之利的野心,大概永远不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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