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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画中仙人去,陈王宝鼎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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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化十二年冬,成王崩。次年留文王即位,年号怀德。
原本商定了的婚事被推到三年后。但她显然已有了王后的身份,所以便搬进了观一楼。这楼建在一个三面临水的半岛上。四面全是竹子,常年青翠。楼前面是一株梨树,长了几十年,却没有被蛀掉,反而越发清朗,几乎和楼一样高。春天的时候满树梨花比雪还白,轻轻的浮在冠上。岛外的湖引的是曲江的水,幽幽的一湾,似浅而深。
这儿是秦尽选出来的地方,猜她会喜欢幽静。
转眼春去夏来,王后还从未出过竹林。闷在里面不愿见人。三伏的一天傍晚,她从竹林散心归来,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只觉得四维悄无人声,说不出的静抑。前面夕阳的光彩已十分黯淡,还余着一个橘红的尾巴拖在天上。满眼的碧绿中是一棵大梨树。虽然花早谢了但她还是绕到树下转了几圈,因为从小就喜欢梨花清洁。
今天确实有点不寻常,周围做洒扫的人仿佛都不见了。远远望向观一楼,里面也没什么人影。怎么啦?
大概在天将昏的时候,箫声响了起来。春云一般,又很绵长,从灰色的重檐下漏出来。她听得出来,用的是江北的箫,比她从陈国带来的那只声音更低,更悲,幽咽难绝。听到这里,她忽然驻足门前,小心地叹口气。箫声更近了,昨日离她也就更远了。
仰起头来,有个模糊的人影倚在窗前,天青色的衣袖翻于空中,沉静如水。不用猜也知道,这就是文王秦尽。
因为抬起了头,忽的有根簪子掉了下去,落在地上“叮啷”响过两声。她束好的头发便齐齐泄了下来,又黑又亮,偶尔有一两丝被风带得飞起。
曲终之后有很长一会儿,或是片刻,两个人都望着对方,尽管看不真切。是她先移开目光,用手挽过头发,进了门。然后呆呆地坐在竹席上发闷,纳罕这个人怎么突然跑过来了。想着想着入了神,居然忘了楼上还有个人。所以回过神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立在身前,态如修竹,正低头望着她。面色如玉,有比玉更有生气;双目似墨,又更清润有神;最妙的在眉毛,似直而弯,眉梢又尽是英气。此刻虽然背光静立,也显出副英姿勃发的少年情态。一时无语。
“你怎么上这儿来?”
“嗯?”,秦尽听见她发问,收了收心,回道:“没什么。”
她不由有些好笑,这也算什么高兴事吗?
“有名字没有?”
她摇摇头。
“我给你取一个。”秦尽装着想了一会儿,轻声说:“叫寒卿吧。”秦尽看她不言不语的样子,很是挫败。
“干嘛取这种名字。”
“你很喜欢梨花的。”
她开始紧紧地盯着他,“为什么要瞎猜我的喜好?”
“我知道的,你一直喜欢。”
沉默了好久,秦尽才发现她在无声地哭泣,一颗又一颗泪珠全打碎在袖子上。他忽然伸手去接,却被打开。
“伤及往事,情难自禁。”说罢就急急地绕过案几,转上台阶。撩开帘席时又扭头过来,定定地望着他说:
“我不管你是如何知道我喜欢梨花,总之,从此以后,我不爱他了!”然后扔下了帘子,只留给秦尽一个无限绰约摇晃的影子。
秦尽也悻悻地走了,到晚都没怎么说过话屏退其他人,独自徘徊在卧房里。
想了很久,他还是起身打开了自己从陈国带回的那口小铜箱,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画轴。
画布颜料都是平常之物,但画工很费了一番心思。画中只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轻盈如烟,隐入云端。罗带裙裾,皆无风而动,恍若仙人。画上无字,只有小小一枝梨花。
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怕惊动了画中人。秦尽靠在案上,托起腮帮子,远远地望着窗外的松柏。松柏之外就是竹林,竹林之内就是她。跟他想像中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面容清瘦,身形如柳。可是一双秀目似乎含情,又无情漠然。特别是最后她投过来的一眼,一下子惊醒了秦尽——
两人已有国仇家恨,如何能……
秦尽还依稀记得当初在陈国的心境。
陈国对他极尽礼遇,本来他是打算安安静静待到宫外士兵杀进来,里应外合。但天气实在炎热,于是着人引他到个清凉些的地方,避避暑,于是宫人很是顺从的带他去了露台。
“这里先时做的是公主的寝殿。”
“哪一位?”
“就是嫁过去的那一个。”
秦尽停了足,挥挥手示意宫人立在门外,自己进了门。里面果然凉爽。阴阴的,不时有穿堂风吹过。他背朝向风口,让风吹在被汗打湿的背上。之前脖子上汗糊的黏黏的,现在就像洗了个澡一样舒爽。
环望四周,壁立森严,没什么摆设的物品。看来是当初决定下得太仓促,没有准备。秦尽吹得久了感到背上的汗有些冷,怕着凉,爬楼梯从内里上了露台。这台子不高,只跟外面的一棵古树齐平,秦尽的心情很好,眺望了几回到日落黄昏时才打算回去。忽然,一道细微的亮光晃过他的眼,他眯起眼来,转过去仔细查看,发现是树上有个什么东西。秦尽就趴在木头栏杆上探出身子,伸手去勾它。摸索了一阵拿过来,发现是个漆盒,大概是杉木底子,做工很精细。打开盒子,取出来是一幅美人图。一个背影并一朵浅浅的梨花,让秦尽呆呆地望了好久,天色将晚才回宫。
秦尽出完了神,懒懒地靠到墙上,又从盒中取出一方玉钮,上面是南方的通用铭文:
望之隐月,落之惊鹤。
没错,这方印是当时秦尽下露台时发现的,斟酌了会儿,他问宫人道:
“公主有没有什么喜爱的物件或花草?”
宫人不禁有些为难,毕竟当初她并不伺候公主。
“是梨花吗?”
那宫人猛然想起,公主曾从宫外移来棵梨树,可惜不久死了。
“确是。”
如今秦尽回想起这一段故事,想想今天傍晚的情景,终于觉得自己爱这个女子,决定下得过早了,太过匆忙。他把爱慕想得太美好。
只是情爱从来不知何处来,何处灭,又岂是他能控制的呢?
迷迷糊糊之间,天色已晓,微露白光。秦尽隐约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于是传人勾起帘席,看见来人却是归南,呈上来一本帖子,又上到秦尽身边,耳语道:
“未国使节已到。”
秦尽一听,只得打起精神:“是哪一位?”
“正是茅坷大将军的公子茅歇。”
秦尽心里“咯噔”一下,茅歇虽出于习武世家,却巧舌如簧,善施诡计,是梁国第一谋士。
“白敬呢?”
“已在路上了,陛下我们快去吧。”
秦尽先起了身,慢悠悠地绕屋子转了一圈,坐回案边。唤来近身的仆妾,低语几句那人便匆匆离开。
“哎,你又要怎样?”
归南急得头上豆大的汗珠都要滴下来,顾不上礼仪,抓过秦尽奔向了南风殿。虽然才是清晨,已是暑热袭人。两人行至,均汗湿了背。秦尽入偏殿更衣,归南先入。
一进门就是股森森凉气,令人沉静。近前走到座下,一个威风凛凛的男子立与东侧,环佩玉带俱全,与归南施礼时却毫无碰撞之声,一副君子作派。归南退到他下方。没多久,一宽袍长袖的男子从小门疾行而至,一阵风似的走到茅歇面前,略一行礼,又自顾自走掉,东立面西留国北为王位,东为尊位。
白敬还是这副样子,归南暗暗叹道。
三人无语,静默只闻侧室沙漏断断续续的声音,人语一般,归南几乎要打瞌睡了。
茅歇还没说什么,白敬倒先发问了:
“归南,你出去看一下,怎——”两扇沉重的木门徐徐开启,灼人的天光一并射入。文王着礼服,身后跟着八人,合抬一鼎。鼎不大,半人高,放下时却让整个屋子小小震动了一下,嗡鸣不绝。一时心神不宁。秦尽命仆役开窗,升帘,屋内顿时亮堂起来。
茅歇先一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拜过,等着下文。
秦尽停住受拜,径直坐上王座,侯三人都转过头来,才缓缓说到:
“这是从前天子的九鼎之一,吾等特从陈国取来,献与未王。”
长风拂过,那一群鸽子绕着南风殿飞过一圈又一圈,在大殿里投下或长或短的影子,明暗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