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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旧梦重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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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衡山宾馆,惠卿已经心绪平静下来:“思筠,我们年纪大了,还是以茶代咖啡比较好。”
思筠看看干爹,刘先生点头说:“好的,那就去我住的套房吧,前两天刚刚弄到些普洱茶。”
思筠会意,为了不打扰两位老人叙旧,就和思梅一起带着致远和珍妮弗出去逛街了。
刘老先生,名叫刘云鹏。
豪华套房的会客厅,刘云鹏招呼惠卿坐下歇会儿,自己用电热水壶烧上水后,就从橱柜里取出一套玻璃茶具:“这是和普洱茶一起买的。”
“你喜欢喝普洱茶?”惠卿随便一问。
“很久以前,我曾经在云贵一带呆过几年,那里盛产普洱茶。”刘云鹏转身又取出一个印着“云南普洱”的布袋子,“这是小金沱,旅行时便于携带冲泡。”
“我不太懂茶,平时家里来客人,最多也就泡个绿茶。”惠卿接过布袋子打开,取出一粒粒用金纸包着的小沱茶,“哟,生产日期是十多年前嘛,保质期是多久啊?”
“普洱茶和别的不同,其他的茶贵在新,普洱是存放越久越好,贵在陈,是‘可入口的古董’。”刘云鹏将一粒茶沱置入玻璃茶壶中,用煮开的沸水注入壶中,盖没茶叶。
“你是啥时候开始研究茶文化的?今天真是让我长见识啊。”
“其实也谈不上研究,抗战时期,我参加远征军,曾去过缅甸和印度,凯旋后在云南疗伤休养过几个月,是那时喜欢上普洱茶的。”云鹏倒掉第一道茶水,再次注入沸水,盖上盖。
“抗战时期,参加远征军,那是哪年?”惠卿问。
云鹏将玻璃茶壶中泡好的普洱茶倒入两只小小的玻璃杯中,端起一只递给惠卿:“来,喝茶。”
“云鹏,自从日本鬼子打进上海后,你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我收不到你的任何消息?”惠卿接过茶杯,平静地问。
“好,让我从头说起。”
“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我所在的国民政府警卫军也参加了战斗。那场战役是中国抗日战争中第一场重要战役,回过头来看,也是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战役。我所在的部队,负责上海的重要物资转移和后勤补给工作,没有战斗在第一线。当时中央银行的转移是重中之重,我们协同押运一路至重庆并安置妥当,返回上海时,再把内地的战略补给运回上海,这样周而复始往返了很多次。
“10月间,我们小队接到命令,护送身负重伤的孙抚民团长赴香港疗伤。当时孙将军所率的税警总团第四团在周家桥与日军血战,七次击退强渡苏州河的日军,还夺回了友军阵地。可是孙将军不幸遭□□攻击身受重伤,命悬一线,部下拼着性命将他背负救出。上海的医院全力救治,总算渡过鬼门关,可是仍处于昏迷状态。那时上海虽然控制在我军手中,但是日本鬼子步步逼近,我军一再后撤,已处于被动地位,上海随时有沦陷的危险。财政部部长宋先生决定送孙将军去香港治疗。
“我们一路护送,几经辗转,总算安全到达香港。不久,就得到了上海沦陷的消息。据之后的统计,我军伤亡达三十万之众,60%的精锐部队损失殆尽。我们与在编部队失去了联系,暂时滞留香港。”
“你在香港时,为什么不给我报个平安?”惠卿清楚地记得,1937年8月,自己正在乡下的老宅放暑假。赵家上下都在为自己准备嫁妆。虽说新房和喜宴都由男方家准备,但是既然家境殷实,父母还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提前半年就开始准备嫁妆了。
“我写过信的。”云鹏续上茶水,“其实抗战八年,我给你寄过很多封信,怎么你一封都没有收到吗?”
“你是往哪里寄的?”
“往你的学校圣玛利亚女子中学寄过,往乡下寄过,唉,那时战乱,邮电通信时常中断。”云鹏叹息着。
惠卿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八一三’的第二天,我们就从申报上看到了‘自卫抗战声明书’,知道要打仗了。说来惭愧,我们一家为了躲避战乱,全躲进了租界,当夜就搬到了我哥在法租界海格路上的小洋楼里。天一亮,我就直奔你们军部,那里警卫森严,闲杂人等一律无法入内,我在大门口等了一整天,也没有等到你。天黑了我仍然不甘心,想到也许你妹妹云翎那里会有办法的,就匆匆赶到了云翎家。云翎说你们的部队正在积极备战,无法联系上。
“开战后,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搬到了南京路,借用大陆商场作为临时校舍继续上课。你妹妹云翎随国立上海医学院内迁,据说去了云南昆明。你的父母也去了重庆,我便不知道去哪里打听你的消息。当得知那场鲜有前例的会战,中方死伤33万余人时,我心里很害怕,那时既渴望得到你的消息,又怕传来的是噩耗,与其这样,不如杳无音信。
“云鹏,我等了你七年,整整七年。那七年,我没有离开过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我想,只要学校在,只要我留在学校,你回来后就一定可以找到我,我们就有重逢的那一天。我多么希望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要你能活着回来,哪怕缺胳膊少腿,我都会嫁个你,照顾你、和你相守一辈子。
“云鹏啊,那七年里,你究竟在哪里呀?”惠卿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云鹏走到惠卿身边坐下,双手扶着她颤抖的肩膀,把爱人揽入怀中:“对不起,是我不好。那时,我何尝不想回上海,何尝不时时惦记着你的安危。可是身为军人,日寇未灭何以为家啊。
“孙将军伤愈后,我们跟随他一起去了武汉,被编入缉私总队。不久就随部队去贵州训练。之后,我又进了新编第三十八师,第二年去了缅甸。‘二战’中的缅甸战场,是最残酷也是最血腥的丛林战。我们新三十八师比较幸运,在第一次远征撤退时,在孙将军的率领下,直接向西撤往了印度,伤亡还算少。很多部队在丛林中迷路,不少官兵因为饥饿、疾病死去,还有一些人因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真可谓九死一生啊。在印度,我们进行了整训,练就了丛林训练和丛林生存的过硬本领,再加上不断有新兵空运到印度充实壮大力量,还有美国的军事援助和充足的粮食,一年多后我们发起了反攻,第二次入缅作战完成了战略反攻的全面胜利。
“1945年5月,我们总算回到了祖国。不瞒你说,我因为负伤,是被战友抬回来的,在云南医院里养了几个月的伤。”
这时的惠卿已经不再流泪,是那场战争断送了他们的幸福。不过所幸的是,她和云鹏都还活着,活着就好。惠卿抬起头,端详着昔日的恋人:“这么多年,难道你就没有回过上海吗?”
“抗战胜利的那年年底,我回到过上海,也去找过你。我找到圣玛利亚女子中学,那里的老师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还给了我你的住址。”
“那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无论如何总该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吧。”
“我来过。起初,我是想不管你嫁给了谁,不管是和谁结婚了,我都要带你走。我来到你家附近,在周围徘徊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看见你抱着婴儿和一个很绅士的男子走出家门,我跟了你们很久,对,是跟到海格路。一路上,我看见你们很亲密,那个男子很和善的样子,俨然是幸福的一家子。想想我九死一生的经历,想想短暂的休假后还要回部队复命,就犹豫了。那时,我给不了你稳定的生活,给不了你幸福,我不能太自私啊。那个男人能够给你我所给不了你的一切,我退缩了。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定离开,心里默默地祝你幸福。”
惠卿听到这里,内心酸楚:“但凡有一点你还活着的消息,我就一定会等你。七年啊,所有人都认为你不会回来了。1937年8月后,我就没有再回过乡下老宅,圣玛利亚女子中学也已搬离了原来的地方。”
惠卿忽然想起,在上海“孤岛时期”,云翎来过上海。
“云翎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好多年没有消息了。”惠卿问。
“妹妹已经去世了,生儿子时难产去世的。”
“1941年底,她来上海时,我们见过一面。”惠卿回忆着。
那时,圣玛利亚女子中学已经搬到圣约翰大学校园内,学生大多就近招收,全部走读。惠卿那段日子和父母一起住在海格路哥哥家,每天清晨就出门去学校,傍晚才回到家。
这天,惠卿下班刚出校门,就看到了一个久违了的熟悉身影,是刘云翎。两个四年不见的同窗好友,默默对视着,不知是喜还是悲,眼眶已经潮湿,终于相拥而泣。
“云翎,你们都去哪里了?我等你们等得好苦啊!”惠卿哽咽着。
“惠卿,你好吗?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吧。”惠卿和云翎边走边聊,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刘云翎说,她随国立上海医学院先到了昆明,后又辗转到了重庆,毕业后在重庆中央医院工作。那次是和同事一起受医院委派,来上海联络采办药品事宜。
“你父母都还好吗?”其实惠卿最想问的,是云鹏的消息,但是……她生怕会是那个结果。
云翎回答道:“在从南京飞往重庆的途中,飞机坠毁,父母已经亡故。”
惠卿唏嘘不已,云翎说:“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哥哥的消息也打听不到。”
惠卿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连云翎也没有云鹏的消息。云鹏,真的牺牲了吗?她的爱人,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四年多了,已经走了四年多了。惠卿的心在隐隐作痛,她强忍着眼泪。云鹏没了,她的幸福没了,希望的火苗熄灭了。惠卿不知道没有云鹏的未来将是怎样的?
“惠卿,惠卿!”云翎刚刚意识到惠卿差点成为自己的嫂子,“惠卿,你要坚强些,其实你应该已经猜到的,淞沪会战那么惨烈。”
“除了回忆,他什么东西都没有给我留下。”惠卿终于忍不住泪水,“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惠卿,你要好好活下去。正是因为像我哥那样的千千万万的热血男儿的浴血奋战、流血牺牲,才粉碎了日本鬼子三月亡华的幻想。他们的牺牲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们的家园和同胞啊!”
“道理我都懂。四年多了,我总感觉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惠卿已是满脸泪水,“那么,你知不知道那场战役牺牲的将士葬在哪里?”
“那场战役我军伤亡三十万人,尸横遍野。我哥那个团,全部阵亡。我想,在另一个世界,他和一起牺牲的战友们在一起。”
没想到,那居然是云翎和惠卿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生孩子时已属高龄产妇,临产前又得到丈夫阵亡的消息,失血过多,没能救回来。”
“你们后来是在哪里相遇的?抗战期间她来上海找我时,我们都以为你牺牲了。”
“抗战胜利后,我在云南疗伤时遇见了她,她在那里当医生。我见她还是单身,就把战友介绍给她。”云鹏回忆着在云南医院的情形。
“云翎那么优秀,心性又高,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的。”在惠卿的记忆中,云翎永远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女强人。
“我那个战友也不简单,曾经留美,回国后就进了孙将军的税警团,枪法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们是一起从缅甸回来的,正好一起在同一家医院疗伤。”云鹏喝了口茶,停顿了片刻又道,“云翎和他结婚后,就调入了部队医院,我们是一起去的东北。后来孙将军被委员长调到南京任陆军训练部司令,我也跟着一起去了,云翎他们仍在东北。没过多久,我先后接到他们夫妇去世的消息。”
“云翎难产,那孩子是不是也……”惠卿不敢想象。
“不久,战地医院的一个护士,就给我抱来了一个男婴,云翎死了,孩子居然活了下来。”
“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惠卿急切地想知道云翎的儿子的下落。
“那个男孩一直跟着我,我带他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美国,他娶了墨西哥姑娘,生了珍妮弗。”
“什么,珍妮弗是云翎的孙女?!”惠卿惊呼道。
“从血统上讲是这样,不过从情感上讲,她是我的至亲,也是唯一的亲人了。”云鹏忽然感到惆怅。
惠卿记起思筠跟她讲过干爹的儿子儿媳在海上漂流遇难,忙劝慰道:“你不要难过,这些我听思筠说起过。”
“这事都怪我不好,从小太溺爱那个孩子了。”云鹏对此还是难以释怀。
“云鹏,难道你没有自己的孩子吗?”惠卿犹豫着,还是开了口。
“当年为了照顾云翎的儿子,我娶了那个抱孩子过来的护士,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孩子稍大点后,我们也想过要自己的孩子,可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久而久之,就把云翎的儿子当成我们亲生的了。”
“你的太太,她现在可好?”惠卿内心开始羡慕那个女人,云鹏的确是个好男人。
“三十年前,她就病逝了。我们刚到美国时,生活一度比较艰苦,她没能等到我们衣食无忧的那一天。”
“那你后来就没有再娶吗?”
“娶她,其实不是因为情和爱,只是我需要有人照顾云翎的儿子,她是最适合的。她嫁我,是想找个终身依靠,我承诺可以满足她的这个要求。”云鹏深情地望着惠卿,“这辈子,我只爱过一个人,心里想的也只有这一个人,我相信我们今生还有未尽的缘分,惠卿,你说是不是?”
惠卿的眼睛开始潮湿:“可是我们都老了,已经很老了。”
“叮咚!”有人按门铃。
“他们回来了,你坐,我去开门。”云鹏起身走向房门。
珍妮弗第一个进来:“爷爷,我们回来了。”
“到哪里去逛街了?”
“去看电影了。”
“看什么电影了?”
“……”珍妮弗一时回答不上来。
“《古今大战秦俑情》,不是新电影,十年前就有了。”思梅说。
“珍妮弗想看有中国特色的电影,致远听不懂中文,思梅就说可以看这个。”思筠补充道,“这个倒是场面挺宏大的,又有古代,又有现代。”
珍妮弗拉着云鹏嚷嚷着:“爷爷,爷爷,我要去西安看兵马俑。”
“好,让姑姑带你们去。”云鹏哄着孙女。
“那爷爷不一起去吗?”
“爷爷年纪大了,飞来飞去挺累的,再说大上海有的是爷爷想去看看的老地方,爷爷要和奶奶一起去怀旧。”云鹏对孙女说,“你们拍点照片回来,让爷爷奶奶看看,就跟爷爷自己去过一样了。”
“那爷爷在上海怀旧,也记得拍照片哦。”
“那也行,我帮你们包一辆出租车,你们就在上海好好转悠吧,我带孩子们去西安。”思筠又转身问思梅,“你是跟我们一起去西安,还是……”
“我还要上班呐!哪有时间啊?”思梅笑笑,“我还是留在上海好,有个照应,毕竟妈和刘先生都年纪大了。”
“那明天我就去租车、买机票。”思筠看了看手机,“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干爹,早点休息,我们也该回去了。妈,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