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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结束,开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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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绮,到今天,我想说的还是那一句——相信你的天赋和能力。”
十二年前,当我犹豫是成为一名花样滑冰运动员还是与父母迁居去澳洲的时候,我遇到了莫伟。这个当时在国内花滑圈名不见经传的男人,对我说了一句现在听来都几乎是异想天开的话——方若绮,以你的天赋和能力,如果在此放弃,将会是我国花滑事业的巨大损失。那时我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会五种三周跳,在亚洲的青少年组比赛中大概能勉强争得个名次。
在双人滑发展水平远优于单人滑的我国,选择单人滑是一件孤独而艰辛的事,有太多人半途而废,而我,却因为莫伟的一句话,走到了今天。他改造了我的用刃和滑行技术,教会了日后助我跻身顶尖行列的阿克赛尔三周跳,带着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寒的国家。
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方若绮。
“莫叔,谢谢您,不管今天比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四年前放弃了阿克赛尔三周跳,它让我登上了奥运领奖台,也让我为了失之交臂的金牌坚持到今天。
我也不会后悔即将在自由滑里尝试后外结环四周跳,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尽力到了最后。
昨天当我向莫叔提出要在自由滑中将后外结环三周跳改为四周的时候,他并不赞成。在最重要的奥运赛场上,贸然使用训练中成功率不足三成的高难度动作,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即使安全落冰,也极有可能因为周数不足而被降组。可是已注定与领奖台无缘的自己,却不愿就此黯然谢幕,人生的最后一场比赛,没有理由不拼尽全力。
我当场尝试了五次,摔倒了一次,双足两次,成功落冰的两次里也有一次明显的存周。
但谁又知道第六次不会成功呢?
带着这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我走上了冰场,迎接属于我的热烈掌声。
我抬起手,抚摸头上的那枚发饰,价值连城的钻石一定在灯光下闪耀着最夺目的光辉,而坐在两万名观众中的那个男人,却能看到我身上绽放着的比钻石更耀眼的光芒。
我不再像短节目时那样紧张,开场的阿克赛尔三周跳和菲利普三周接后外结环三周的连跳都完成得很顺利。
大部分选手都把最困难的动作放在开场,这样在体力上能得到更好的保证。但是此时此刻已进入节目中段的我,仍然拥有绝对的自信。世界冠军不会永远都眷顾我,但我必须保有一颗冠军的心。我加快了滑行速度,左前外3字步进入,右后外刃起跳。
后外结环是我最擅长的跳跃动作,而现在我所要做的,只是在空中多转一周。
我享受飞翔的感觉,在降落之前,我想飞得更高,看到更多绝伦的风景。
一周,两周,三周,四周。
右后外刃稳稳地落在冰面上。
世界天摇地动,视线有些模糊,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来到了降D大调的中段,我在冰面上翩翩起舞,无论周围如何喧嚣,这一千八百平米的冰面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一生,也许是最后一次,如此心无旁骛。
当尾声的旋律戛然而止,我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流着泪滑完了最后的节目。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将我淹没,吉祥物如雨点般密密匝匝地落在冰面。
到最后,他们仍然给予我冠军般的荣耀。
我滑到场边,莫叔一把将我从冰面上抱下。这个沉稳如山的男人,从未流露过这样的感性。
我表现到了极致,但这不算是一套完美的节目,勾手三周仍旧被判错刃,跟随着我十几年的小毛病最终还是没能改过来。
但是后外结环四周得到了承认(注:世界上至今未有女选手完成过后外结环四周跳,日本选手安藤美姬完成过的萨霍夫四周跳是所有女选手在正式比赛中完成的唯一一个四周跳),我拿到了超过一百五十分的史上自由滑最高分,在全部选手完成比赛之后,位列总成绩的第六名,遗憾地与表演滑擦肩而过。
结果并非十分尽如人意,但没有辜负奉献给花样滑冰的十八载青春,就是最好的结局。
而一天之后,当我坐在看台上,见证关古威出色地完成了后外点冰四周跳和萨霍夫四周跳,以一枚宝贵的铜牌创造了我国花样滑冰的男单历史的时候,再次热泪盈眶。那个带着近乎天真的自信说要登上奥运领奖台的男孩,终于用他的坚持和努力换来了最华丽的绽放。
只是当我被他从睡梦中吵醒的时候,实在恨得牙痒痒。
房间里漆黑一片,手机在床头不停地叫嚣,凌晨四点的来电,简直惨无人道。
“喂!”沙哑的声音加上不善的语气,仍然没能带给那个没心没肺的人一点歉意。
“若绮,你还在奥运村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这个光荣的夜晚对他来说定然是个不眠夜,但没理由让全世界陪他一起无眠。
“我在睡觉!”
“所以你还没走吧?!”
“你到底想干嘛?”
“你要不要一起参加表演滑?”
“我一个第六名哪有参加表演滑的资格……我继续睡了,再见!”
我没好气地准备挂断电话,却听他在那里叫唤:“等一下!我是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以双人的形式参加表演滑?”
“你喝醉了吧……”我嘴上揶揄,却重新把电话放回耳边。
“我根本没喝酒!是认真问你的,你要不要参加?”
我情不自禁地从床上坐起来:“你是男单的季军,却在表演滑表演双人节目,这能行吗?”
“我跟David说了我的想法,他觉得可行,而且以你的名气,组委会也应该不会反对这样的安排。”David是他的外籍教练,天知道这个好脾气的加拿大人是怎么忍受他那么多年的。
“可是……阿威,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参加奥运表演滑的机会……”
“我当然知道,”他的声音认真起来,我仿佛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他那双明亮又坚定的眼睛,“所以才想做一些不一样的,让全世界都不会忘记。”
让全世界都不会忘记……这个纯净阳光的大男孩,其实有着最大的野心,也许正是这种野心,让他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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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胡来了!若绮完全没有双人滑的经验,抛跳、捻转什么的一天根本来不及,勉强练习太危险了!”莫叔不出意料地反对。
外国老头David倒是一脸乐呵:“年轻人乐于冒险,就让他们试试吧,你难道不想看他们的表演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支持你们这种疯狂的提议,还帮你们去征得了组委会的同意,你们一定注意安全,拿出套漂亮的节目给我们国家长长脸。”我和关古威会心一笑,那么多年,我们的任性都让施益勤教练无可奈何。
我穿上护具,准备尝试一个后外结环三周的抛跳,在此之前我们试着抛了个一周跳,感觉还不错。场边的黎华和朱莉看得认真,我知道他们顾虑我的安全,向他们比出OK的手势,让他们别太担心。
我相信自己,也相信关古威。为了这个迟到了八年的合作,我们都会全力以赴。
我们同时起速向后滑行,幸好我的滑行速度在女选手中还算不赖,关古威不用迁就我太多。
单人滑的跳跃全凭一己之力,而双人滑的抛跳能借助男伴的力量,被高高抛起的一刹那,我的心倏然悬空,轻盈的身体在空中自由飞翔,陌生的高度和远度让我血脉偾张。
可惜偏了轴,又未习惯落地时膝盖承受的力量,摔了个结结实实。
周围的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我扶起来查看伤势。
“对不起,对不起……那么多年没练双人滑,有些生疏……”关古威满脸内疚地向我道歉。
我拍掉身上的冰渣,活动了一下手脚,在护具的保护下并没有受到什么大的伤害,只是有点疼。“我没事啦,一时不习惯而已,感觉其实还不错吧?”
“完全没问题!”David说着语调夸张的英语,“方若绮的能力太强了,你们这套表演说不定比他们正式比赛的节目还要好!不过,你们打算用什么音乐呢?是用关古威原定的《Luv Letter》吗?”
关古威朝我眨了眨眼睛:“《天变地变情不变》怎么样?”
我心中一动,难掩兴奋:“好啊!用交响乐伴奏的那版,应该很适合。”我转过头寻找黎华,他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我们编排了一套节目,又练习了几次抛跳和单跳,离开冰场的时候,天色都有些黑了,黎华一个人坐在出口的阶梯上,挺拔的背影不知为何让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你怎么不进来了?”我问他。
“结束了?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我不解,他站起来,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但是看到你就这样直接摔在冰面上,我真的一分钟也没办法呆下去了。”
普莱西德湖的夜晚天寒地冻,我的心却很热。“别担心,我是摔大的,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他注视着我,眼里涌动着温暖的光芒,令我忘却北国的严寒:“从现在起,在我身边,你拥有脆弱的权利。”
这是我被赋予过最浪漫的权利。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那里坚实而有力的跳动。他的怀抱温柔而宽厚,替我抵挡所有风霜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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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表演滑的感觉,在黑暗中唯自己一人被光芒笼罩,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而现在,与另一个人并肩享受这一时刻的感觉,也十分奇妙。
“准备好了吗?”关古威的表情很轻松,语气却很郑重。
“来吧。”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将我的信任交付于他。
这也许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后一次表演滑,也必将是最难忘的一次。
“如果要说何谓爱情,
定是跟你动荡时闲话着世情。
和你走过无尽旅程,
就是到天昏发白亦爱得年轻。
……”
这首歌我听过无数遍,没有一次觉得这般荡气回肠,男人温润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场馆里,如同他温暖的气息,在我的生命中无处不在。
对于失去冠军,也许有过难过和遗憾,但在这一刻,觉得它已经不那么重要。能在我热爱的冰场上演绎他的作品,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馈赠。
“别紧张。”
“当然,我相信你。”
我放慢了滑行速度,重心放到右脚,关古威托起我的腰。
全场陷入瞬间的寂静,我在那一束耀眼的光芒下,进行人生中最自由的一次飞翔。
视线里晃过各种光影,耳边有风声掠过。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在数以万计次的短暂飞翔里,我看到过无数盛景。
也许就是为了这短暂的一秒钟,我愿意不惜一切地为之坚守。
右刃稳稳地落在冰面上,顺势滑出的身体又被关古威重新拉近。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个完美的抛三周跳。
“我们简直太棒了!”
“那么,就让他们看看更棒的吧。”
在持续不断的掌声中,我们一起进行右后外刃的弧线滑行。
右后外刃助滑,转身,左前外刃蹬冰。在花样滑冰里,没有任何一个动作比阿克塞尔三周跳更令我刻骨铭心。
一周,两周,三周。
两个冰刀同时落冰的声音异常动听,而后,呼啸的掌声几乎盖过了音乐声。
“天啊,方若绮,你的3A比男选手做得还好!”
“阿威,谢谢你,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们完成了花样滑冰双人滑的历史上第一个阿克塞尔三周的单跳,尽管这只是表演滑。
直到表演结束,我们才发现,全场的观众起立看完了我们的演出。
后台也已因我们大胆的表演而沸腾,David激动地直叫:“我的天!我的天!我从没看过这样完美的节目!快告诉我你们不会退役,你们完全可以继续练习,以双人选手的身份出赛!”
我和关古威相视一笑,他挠了挠头,像个大男孩般腼腆:“虽然双人滑的感觉真的很好,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参加单人滑的比赛。”
我走向站在一旁始终微笑地看着我的黎华,他抱着我轻轻地吻我的额头:“你知道你有多美吗,我真想告诉全世界,你是我一个人的。”
直至今日,他的情话依然能轻易让我耳根发烫。
“不过……我收回自己上次的建议——不要考虑改滑双人滑,我会嫉妒得发疯的。”
我笑,却心怀担忧:“黎华,我正想跟你说一件事,我突然不想退役了,就算不能坚持到下一届奥运,我也想继续练习花样滑冰……”
“你决定了?”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你生气吗?”
他笑着摇头:“当然不。四年前,我对冰上的方若绮一见钟情,我有什么理由要对此说不呢?”
“真的吗?可是你已经给了我很多时间……”
“没关系,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完)
2015.10.31 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