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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永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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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天花板映入我的眼帘,空气里弥漫着不属于我的气息。
我在黎华的床上醒过来,那个每时每刻都保持着最佳状态的男人此刻毫无防备地睡在我身边。
床头的钟显示刚过六点,我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服,尽量不惊醒他。
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然而我清醒到能回忆起昨晚的每一个细节。
无论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一时脆弱,都是我咎由自取。
站在房门前,我回过头,床上的男人呼吸均匀,还睡得很沉,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有着健硕而流畅的线条,我没来由地心下慌乱,匆匆关门离开。
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太稀松平常了,也许醒来以后就不会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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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绮?若绮?”
我回过神来,发现筱筠在一旁叫我,勉为其难地对她扯出微笑,穿上第二只冰鞋。
“你怎么啦,魂不守舍的。”
“没有,我在想动作。”我走上冰面,开始热身。
筱筠跟在我的身后:“你看起来好没精神哦,昨晚没睡好吗?”
我滑得很快,以此掩饰自己的心虚:“嗯,今天醒得早,有点不够睡。”
“你昨天在首映式上怎么没沉住气呢……”
对了,首映式……经过了昨晚,首映式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被我抛诸脑后了。手机因为没充电一直处于关机状态,Flora看到报道又联系不上我一定气得够呛。
脑子里塞了太多事,无暇再考虑她。眼下,无论是租还是买,我都必须要给自己找个落脚点。没时间找房子只是自欺欺人,其实不过是内心还对林立翔抱着一线希望。但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即使林立翔真的回头,我也无法再面对他。
我痛恨自己的轻浮,葬送了所有渺茫的可能。
“小心!”
我一惊,莫筱筠堪堪从我面前擦过,身体失去平衡,趔趄了一阵总算没有摔倒。
莫叔惊慌地大声问我们:“没事吧你们两个?!”
“没事,”我失措地停在原地,向不远处同样惊魂未定的莫筱筠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有注意。”
“若绮,你今天脸色不太好,要不成套先放一放,着重练习步法和旋转吧。”
“没关系的,只是没休息好而已,昨天练习的效果不错,今天我想一鼓作气。”
莫叔迟疑了一下,说:“那也好,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马上说。”
本赛季我的短节目音乐是电影《等爱的女人》中的小提琴幻想曲,悲伤凄怆的音乐淋漓尽致地诠释了我现在的心境,那让人心碎的旋律,仿佛是由琴弓一下一下割裂我的心弦而奏出。
右后外刃助滑,转身,左前外刃蹬冰,当完成这一系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动作,我猛然从恍惚中抽离,身体已经腾空,经验在千分之一秒告诉我,这是个非常失败的阿克赛尔三周跳,跳跃高度不够,轴心严重偏离,所有的补救都为时已晚。
我一直享受花样滑冰中的跳跃,因为在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在飞翔。然而此时此刻,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排山倒海的绝望。
摔落冰面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震天动地的巨响,全身的骨头仿佛在熟悉的冰面上散落一地。在接受花样滑冰训练的十四年里,我摔倒过无数次,几乎浑身都受过伤,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绝望,深度的绝望。
我想我完蛋了,不仅仅是我的花样滑冰生涯,甚至是生命。
天花板的灯光晃啊晃,耳边有空寂的风声掠过。
我疲倦地闭上眼睛,整个世界一片寂静,视网膜上出现的却是那个人的脸。
为什么会是他?
我用生命里最后一丝力气想起的人,为什么会是他?
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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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好像有人握着我的手,温暖的手心让人忍不住贪恋。
我在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中清醒过来,浑身剧烈的痛感令我相信自己还活着,但是情况一定很不好。
动了动手指,手里什么也没有,原来只是一场梦。
努力地睁开眼睛,我看到了站在床尾的Flora和站在床边的黎华——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没有想过那么快就会又跟他见面,但严峻的现状让我无暇尴尬。
“若绮,你醒了!”Flora扑到我的身边,声音带着鼻音,好像哭过一样,简直没法想象。
黎华朝我伸出手,我心中莫名地一慌,以为他会碰我,他却只是抬手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你怎么在这里?”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干涩得可怕。
“我看到新闻,就赶了过来。”他说得不动声色,看不出任何情绪。
既然新闻报道了,那么很多人应该都会看到,包括林立翔,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来,黎华却来了。
我尝试着坐起来,但是稍稍一动,身体就扯皮带骨地痛,根本没法移动半分。
Flora见势赶忙阻止我:“千万别乱动。”
我伸出不太疼的左手捂住沉得抬不起来的脑袋:“医生怎么说?”
Flora很迟疑,看了看黎华,正要开口,医生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戴着无框眼镜,面容俊秀,神情温和。
他站在我的床头,稍稍俯下身子:“我是欧凯文医生,现在感觉怎么样?”
“疼,哪儿都疼,”我假装没有看到Flora红了的眼眶,恳切地望着欧凯文,期望他能给我一个不算太坏的答案,“我到底怎么了?”
“你摔倒的时候整个人右侧着地,有轻微脑震荡,右手的肩关节和肘关节都有脱臼……”他推了推眼镜,镜片背后温柔的眼睛里写满了同情,“最严重的是,髌骨骨折和十字韧带撕裂。”
病房死一般地寂静,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一点生气都没有。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脑海里乱作一团,又好像空茫一片。
“很幸运,这些伤都是可以痊愈的,只要好好复健的话……”
“方若绮是世界冠军,现在世界排名第一。”黎华粗鲁地打断了他,不耐烦的口吻一点也不像他。
欧凯文医生的眼睛里掠过惊讶,很显然,他不认识我。“对不起,”他的语气令人丝毫不怀疑他的诚恳,“我收回刚刚那句‘很幸运’。”
一时没有人再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每一秒都被拉到无限长。人生中最漫长的,永远都是最艰难的时光。
“十一月的大奖赛,我能参加吗?”我虚弱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很突兀。
Flora紧紧地咬住嘴唇,黎华面无表情,欧凯文面露惊愕,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那二月的四大洲赛呢?”
病房里依然鸦雀无声。
“三月的世锦赛,我一定要参加。”
“若绮,别这样……”Flora终于哭出声来。这四年,我们共同经历过高峰低谷,这是第一次,她在我、在陌生人面前泪流满面。
我不依不饶地看着欧凯文,他不得不开口:“很遗憾,恐怕不行。我已替你进行了手术,像你这样的情况,拆石膏大概要两个月左右,而能恢复到正常行走,至少需要四个月,至于剧烈运动,我无法下定论,要视康复情况而定,但肯定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是吗。”我安静下来,没有哭,也没有闹,心中的火焰已然熄灭。
髌骨骨折、十字韧带撕裂,身为运动员,对这些触目惊心的字眼再熟悉不过,有多少人曾因此而葬送了整个运动生涯,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阵子一定不要乱动,先让伤口愈合好,然后再考虑复健的事吧,”欧凯文尽责地叮嘱道,“脑震荡还需要观察,应该问题不大,但是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Flora走到我身边,细心地喂我喝了一口水。“你一定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出去帮你买。”
疼痛令我感受不到饥饿,绝望让我开不了口,然而她所流露出的脆弱和感伤令我无法狠心拒绝:“什么都好,谢谢。”
她好似放下了悬着的心,立刻出了门。
黎华依旧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似乎并不打算说话,也没打算走。
我无视他,艰难地别过头,窗帘紧闭,不知道窗外是何光景。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可以帮我拉开窗帘吗?”
“晚上八点半。”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也许因为神智不十分清醒,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黎华红色的发在黑夜的衬托下看起来很张扬。
有很多零碎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在脑海里呼啸而过——伊尔库茨克的清晨冰天雪地;共进晚餐的那晚我恼羞成怒;还有那个覆水难收的夜晚,我鬼使神差地坐进他的保时捷。
有关他的记忆,竟都是黑夜。
他站在床前,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蒙着雾气,怎样也看不真切。
我疲倦地闭上眼睛,就此坠入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