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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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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很久以后,奥斯曼苏丹仍清楚记得他在遍地烟尘中突发奇想走进白房子的那一天的每个细节。阳光浓烈,他眯着眼压低了帽檐,马放缓了速度在部队撤退后留下的一地行军弃品中踢踢趿趿地走,四野是一片被掠夺过的焦黑,副官越过两道倾倒的土篱笆,上前报告:“前面房子里的人没撤走,请求我们不要烧房子。”
“为什么没撤呢?”奥斯曼苏丹淡淡抬眸看向远方的白房子,他为这土地的贫瘠和土地上人们的固执封闭而感到悲哀。
“房子里的人病了,没法撤走。”副官说。
“嗯,”奥斯曼苏丹点点头表示批准,“房子里几个人?”
“两个患黄热病的海滨人和一个守着他们的黑人。”副官又问,“那黑人说病有传染性,要不要把他们烧死在屋里了事?”
“去看看。”
很多年以后,奥斯曼苏丹看着德兹的侧脸总想,要是当初直接让副官处理这件事,他是不是就可以省去经年以来的长久惦念。而德兹这样的人,即使房子烧起来,也是可以逃掉的吧,毕竟他如此聪明。
正如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的掀帘的那个瞬间,德兹那张鼻梁高挺双目紧闭,棱角分明苍白无力,张着嘴喘息的侧脸乍现眼前。经年日久已幻化成某个月白风清的意象,尽管那时他走进的白房子,是那样的破败不堪。
桌椅歪斜,镜子破碎,门窗松动,墙壁上是过时褪色的油画和一道道裂隙。而破絮中静静躺着男子修长的身躯,深色的发盖过前额,奥斯曼苏丹注视片刻,用手拂过那人的前额,那紧闭着双目的浓长眼睫便如淋雨后的蝶翼,在无力地扇动。
“这人。。。”奥斯曼苏丹轻笑了,东边来的鲜少有如此张扬却干净的鼻眼,就是波斯尼亚人也难有这轮廓分明如刀雕斧刻般的面庞,但这薄如一线的嘴角又无疑是来自海滨贵族所特有的优雅气质。
“这谎也太笨拙了。我没见过害黄热病的人脸色是如此泛白的,这根本不是什么传染病,普通伤寒罢了。”奥斯曼苏丹放下挂在杆子上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副官们都笑了。自从发现东边这群人总是跑得比兔子还快,奥斯曼苏丹手下这些新上任的副官便常常不合时宜的大笑,平白无故的为他们苏丹的一举一动捧场,虽然奥斯曼苏丹依旧面若冰霜。
“可是伤寒也是有传染性的嘛,长官。”缩在墙角的黑人受到了嘲笑,不满地叫嚷起来。
“你是提醒我,不该来看他吗?”奥斯曼苏丹回头,“把这家伙赶到猪圈去,把总部迁进来。”
“凭什么!”黑人一边被拖走一边不服地大嚷,做出誓死捍卫房子的姿态。“因为这是唯一一座没被烧掉的房子,”奥斯曼苏丹头也没回的吩咐,“喊威尔大夫来给这人开副药。”
傍晚,德兹从冗长的梦境中醒来时,感到自烟熏火燎的日子以来的第一次舒爽。眼前的房间已被收拾齐整,蓝布帘,东倒西歪的杆子和破柜子都被抬走了,屋顶上蛀斑霉迹也被遮蔽去除了。他从质地厚密,光滑白净的缎绸中起身,愣怔地看这空荡房间中央新搬来的镂花长桌,通明的银制九枝灯旁还插了束蓝色维菊。灯火像是要坠落下来,德兹恍惚听闻长夜星影纸花般簌簌发声。
奥斯曼苏丹正在处理不同战场传来的捷报,他抬头看了眼德兹,又低下头去。
德兹只感觉手指冰凉无力。刚才的清醒劲过去了,头的热度又上来了,正烧得整个人又要陷入昏沉麻木中,猛然听见对面传来如下命令一般冷冷的口气,“自己去吃药。”德兹想朝那人翻白眼,却又觉得没必要,便翻了个身把整个人埋到被子里,耷拉下本就沉重的眼皮蹙着眉头沉入昏睡,昏昏沉沉中隐约听见皮靴踩在地上不容置疑的声响。
是个很自我的人。德兹这样想。
他闭着眼不想理睬,却被人从被子里揽出来,奇苦的药汁被毫不迟疑地从嘴边灌下去。他坐着微微打了个药嗝后,才被扶着重新躺下,掖好了被子,皮靴声又渐远。
德兹撑开眼,却又不想抬头去看刚才给他喂药的人,他盯着床边出了会神,那人刚才坐过的地方,白色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这是个正正规规的军人,还是个官。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又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