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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晓梦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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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长之前,是一片黑暗。
然后有了雾气。
是的,雾气,乳白色的,青灰色的,黏稠的,湿腻的,雾气。
……
他在一条石板路上行走,四周是沉沉的暮色和浓稠的雾气。
小路两旁是巨大的榕树,粗壮的气根密密麻麻地垂下,仿佛湿漉漉的黑色蟒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可是他的脑子里一团迷雾,他想不起他找的究竟是什么。
雾气越来越浓,气温降了下来,阴冷潮湿的空气形成一道无形的墙,不断朝他挤压过来;他有些透不过气。两只脚机械地迈着步子,至于前方是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
视野里的一切越来越模糊。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叫自己的名字。他转回头,却只看见浓雾弥漫,仿佛一座迷宫。他继续往前走,后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你到不了……你到不了……
…………
“啊!——”
随着一声哭号,叶戈猛然从梦中惊醒。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似乎不敢再次躺在这张熟悉的床上。
冷汗如蜿蜒的蝮蛇,冰凉的行迹,在脊背上涔涔而下。
——他这又是怎么了?
同一层楼,隔壁卧房。魏青在绣球灯笼映照下,渐渐沉入梦乡。四下寂静无声,窗户只留一条小缝,这大好的冬夜,却连街角的煤气灯都没了声息。
……
一条漫长的街道,电车的铁轨在路中央延伸,浓浓的晨雾笼罩着一切。
一个穿白色风衣的女子行色匆匆地走着,高跟鞋在楠木地砖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女子在十字路口转了个弯,拐进一条横马路。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人,两旁是两层高的西班牙式建筑。女子左顾右盼,然后在其中一座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她开始不耐烦地跺脚。
阴冷的雾气越来越浓,它们在四周弥漫,仿佛一道无形的墙。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女子回头。脚步声停止。
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掩盖了一切。
一条红纱巾在雾中飘动……
……
魏青的梦境在继续。
……
他在一条街上行走,遇见的每个人都微笑着。
可那笑容这样冰冷,阳光也无法使它融化。
他看到了叶戈,走上去和他打招呼,他和他握了握手,然后走开。
他发现他的手滑腻腻的,散发出一股润滑油的味道,既而发现整条街都是这种气味。
他仔细端详自己的手,发现上面有层薄薄的油膜,身上也是油光可鉴。
原来如此!
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用润滑油把自己包裹起来,他们以为这样就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油裹住身体的同时也裹住了心,每个人都在自己狭小的心房里猜度着他人的心思,时时提防着可能的加害,这反而让他们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怪不得他们的笑如此冰冷,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人人都戴着假面生活。
这里不存在真实,一切都隐藏在薄薄的油膜下面,人们就像机器上的齿轮,相互传动却又互不粘连。
他大喊,却没有人能听到。
你们去洗个澡吧,宁可彼此伤害到体无完肤,也不要在油膜里困死!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灰色的人影来来往往,脸上挂着冰一样的笑容,身上散发着恶浊的油光。
他歇斯底里地狂叫,他们转过脸来,笑容仍然一成不变。
他的心像火种,不停地沉沦;烟都没有冒一下,就落到最深的海底,万劫不复……
……
好宽阔的水面。
好空灵的歌声——
好——
荷花,好多好多的荷花,雪白的花瓣盈盈颤动,清碧的荷叶在水面高高地招展,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好宽的湖面啊,看不到水的尽头。身下是一叶雕镂精致的扁舟,载着他前行。
荷叶一片片拂过脸颊,痒痒的,带着菱藕的清香。
他摘下一朵荷花,娇嫩的花蕊上还带着清澈的露珠。
水面是青色的,无边无际,突然一道水墨的线条闯进眼底,终于,终于看见湖岸了。
岸渐渐近了,他极目远望,岸上的浓雾里闪出一抹胭脂似的红,像是无数朵盛开的梅花。
岸越来越近,他看见了虬曲的枝干,以一种幽雅的姿态横斜在水边。
是红梅,真的是红梅,在每一枝树杈上开放,如同一树晶莹的珊瑚。
船靠岸了,他迟缓地走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色,又回头望了望湖面。
小船已经不见踪影,只看到满湖白色的芙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白荷红梅,在浓雾中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画。
他几乎呆住了,不信世间竟然有这样美丽的画卷。
这时只见一个少女,穿着白色的纱罗,从湖面上款款而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她来到岸边,对着空际轻轻一笑。
你应该见过我吧。
他努力地想着,终于在脑海里搜索出她的影像。
白得透明的肌肤,忧郁迷离的眼神。
不错,就是她,在我梦中出现的女孩。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她又笑了,朱唇轻启,说,你真想知道么。
他说,想。
她说,那好吧。
于是一阵清风拂过,她的手中出现一道烟云织就的卷轴。
你看见了什么?
他看着那些变幻不定的云朵,突然发现,上边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她看见他迷惘的表情,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上边么。
他说,我不知道。
她的笑容越发妖娆动人。
这里,是太虚幻境。
什么?
你没听错,这里是太虚幻境。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飘忽的身影,环佩叮咚,音容清丽。
你是——警幻仙子?
她点了点头,说,不错。
在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人太多。遣香洞内,灌愁海中,泪水早已盛满。所以我要引他们前来,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归宿,明白其实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劫数一满,每个人都要回来的,何必枉自悲伤呢?
那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自己去想吧。
我该走了。
她给了他一个迷离的笑容,飘然而去。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悠然地悬浮在半空,掠过荷花,掠过碧水。
然后,一片眩目的光明把他笼罩。
身体轻轻触到了地面,喧嚣声传入耳畔。
是正午的白塔街,香樟的影子在阳光下静静摇曳着,一如往常。
……
魏青笑着醒来,脸上挂着微醺的满足。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警幻仙子。我跟她的相逢,不过一场春梦而已,梦醒之后,秋水秋月依旧。
——既然是红尘中命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离恨天上,赤瑕宫中。
一个面若桃瓣,冷如冰霜的女子含笑坐在几前,等着一个仙姑到来。
“仙子,梦已如数托付,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警幻仙子满意地一颔首,微微一笑,轻轻一挥手,看着度恨菩提,道——
“你下去罢。”
茫茫的云海中,仙乐如绵绵春潮,不绝似缕。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仙家不知日月,凡尘却有定规。
——这一刻,离梵若广场的盛大宴演,只有二十三个小时。
樱花街旁,街灯渐次熄灭。这最后一丝光明消散的同时,梵若城也就堕入黎明前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