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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日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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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空里,月光一再被乌云遮没,风呼呼地吹过树梢,叶片在秋风里瑟瑟颤抖。一个神秘悠远的声音陡然响起——
“月亮爬上来——”
月儿从乌云里透出一丝光芒,旋即再次被黑暗吞没。
“月亮爬上来——”
月儿再次露出了她美丽的面容,但是乌云又来了,她不见了。
“月亮月亮爬上来,月亮爬上来!——”
梵若广场的中心舞台上,一群衣着华贵的人正在虔诚地高歌。他们成功了,乌云终于在这一刹那间被风吹散了,美丽的月色在幽暗的夜幕里显得分外迷人。
王理先生笑着走下指挥站的台子,对着四周认识的人笑着挥了挥手,往旁边的小亭子那里走去。月色如水,整个广场笼罩在银白的月光里,无数发着白光的月亮灯在人们头顶飘浮着,让这一时刻恍如梦境。
“老王,你来了?”
“哎呀,若木,魏青,真是稀客!”老王笑着跟他们握了手,请他们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道,“好些年不见,真是想死你们了。若木,你那家小店经营得怎么样啊?”
阿木点头一笑,道:“还好吧。”
“不仅仅是这样吧,我记得昨天拙荆还提起你的店,说是清雅而不失天然,华美而不事雕琢,听得我还以为她在形容她自己呢!”
阿木跟魏青都哈哈地笑起来,阿木想起一件事情,因问道:“老兄这些日子都去了什么地方,我们完全跟你失去了联络啊。”
“我到万佛洞去临摹画像了。那里的飞天你们真得看看,反弹琵琶的造型,真是婀娜动人啊,是那种让人掉眼泪的美。真的,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阿木微微一笑,道:“其实那里我去过,就是呆的时间不长。魏青现在跟我一起打理店里的生意,他也显得比先前成熟多了。老王,你到现在还是整天穿长衫吗?”
老王低头一笑,道:“那是自然的,有时候也穿汉服。”
魏青饶有兴致地问道:“王大哥,您为什么喜欢穿长衫呢?”
“因为它代表了古代文人的一种精神。”
“衣服还有精神?”
“是啊。西装是分上下剪裁的,说明欧洲国家的人喜欢把问题分析成一条条的来解决;但是东方的衣服呢,上下是一体的,这说明我们喜欢融合,喜欢和谐,喜欢统一,喜欢把问题结合起来看待和解决。按我的观点,前一种跟后一种都对,但是我更欣赏和谐跟自然的境界。”
看魏青听得一愣一愣的,阿木笑道:“你不知道,当年遇到他的时候,我可是听了他一晚上的说教啊!”
王理笑道:“你似乎也没少给我上课呀。”
两人正笑着,忽然王夫人从后头过来,微微一笑,道:“你们聊得这么开心,说什么呢?”
“我们在探讨文化差异问题。”
“喔唷,幸而我不在旁边,不然我可听不明白了。”王夫人调侃道,“我说先生,那边女儿等着跟你说话呢!”
王先生笑道:“行,我马上来。大家继续唱歌,我去跟我女儿说会儿话。”
王夫人见他走远了,对那两人笑道:“其实啊,我这个老公看起来什么事情都不过问,心里是最疼我们小凤凰的,每次在外地都写信回来问这问那的,有时候烦得我都懒得回。”
阿木和魏青笑道:“那是他的福气,现在梵若城里没有不知道你们母女二人的。”
王夫人一笑,道:“过奖,过奖。”
音乐响起,众人抬头看舞台上,只见戴叶穿着那件瓦伦蒂诺晚礼服,在聚光灯的照耀下跟着音乐微微律动着,然后前奏响起,她开始吟唱一首年代非常遥远的歌谣。歌谣的名字很有诗意,也很哀伤,叫做《明月千里寄相思》。
“夜色茫茫罩四周,窗外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闻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长流。
月色蒙蒙夜未尽,周遭寂寞宁静。桌上寒灯光不明,照我独坐苦孤伶。人隔千里无音讯,欲待遥闻终无凭——请明月代传信,寄我片纸儿慰离情……”
戴叶小姐果真流泪了,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阿木怅惘地看着她,泪水也开始在眼眶里旋转。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唱得太好了,我都给弄哭了。”阿木掩饰着擦掉了泪水,笑道,“不过我总觉得,她像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
“朋友?”魏青奇怪地问。
“是的,朋友。”阿木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
玛格丽特小姐穿着黑色的鸡尾酒裙,戴着公主式珍珠镶钻项链,头上戴了一顶小小的王冠,缓缓走到吟凤身边,跟她打了个招呼。
“您好,很高兴认识您。”玛格丽特小姐笑道,“我们店里一半的爱尔兰咖啡都被您享用了,真的就这么喜欢吗?”
吟凤回过头,耸了耸肩,笑道:“你知道,就好像有人只用香奈儿的香水一样,我只喝你们的爱尔兰咖啡。我喜欢喝完以后脑海中那种美丽的原野风光。不过我的女友可不一样,她喜欢的是香樟咖啡。我听说香樟咖啡是本地出产的?”
玛格丽特小姐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偶然换换口味也不错。”
两个人正在交谈,忽然穿着红色晚装的柯夫人把吟凤拉到一旁,笑着对她说道:“你今天晚上可得唱个好听的歌给我们听,我刚才听人说,想让你唱那首《苏州夜曲》呢。你觉得怎么样?”
“好是好的呀,但是我今天没有带旗袍来。”吟凤不无遗憾地道。
“没关系,我知道你的小叶子那里有一套,是她新做的,还没来得及穿,花色很衬你的。你们俩身量差不多,穿上试试?”
吟凤点点头,到后台去换装,这时候两个黑影埋伏在树丛后头,窥伺着这里的一切。
“老大,你看是不是现在就把他们干掉?”
“不,现在人太多,而且那些男士看起来都有两下子,轻举妄动会被老板责骂的。”
无意中走过那里的阿木听到了这段对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想起八年前的一件事情,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今天晚上可得当心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走到一旁,继续跟老王聊天去了。
一排穿着白色旗袍的舞蹈演员成半月形环绕着吟凤,把手中的羽毛折扇缓缓挪开,吟凤嫣然一笑,把蓝印花布的绢制折扇轻轻一摇,风情万种地唱道:
“投君怀抱里,无限缠绵意;船歌似春梦,流莺婉转啼。水城苏州,花落春又去;惜相思长堤,细柳依依。
落花逐水流,流水长悠悠。明日飘何处,问君还知否?倒影双影,半喜半羞;愿与君真情,永存长留……”
戴叶跟阿木不约而同地热烈鼓掌,听到彼此掌声的他们对看了一眼,戴叶只觉得心头一跳,似乎遇到了什么熟悉的人。
“奇怪,就好像从前见过这个人似的,太眼熟了!”
舞台上丝竹悠扬,顺着丝竹的音律,几个穿着戏装的英俊小生和红粉佳人款款而来,在台前对观众深深施礼,观众们的掌声更加热烈了。
“请大家欣赏落英昆剧班带来的昆曲《牡丹亭》。”
丝竹吹出了仲春的韵律,一个身着粉红褙子的花旦优雅地迈着碎步上台,款款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戴叶跟着旋律默默打着拍子,猛一回头,见阿木竟然泪流满面,心头疑窦又生几分。
“这人怎么了,今天晚上第二次了。说是心情不好吧,跟王夫人的先生又谈笑风生的。”
正思量时,舞台上的表演结束了,观众欢呼起来。王夫人笑着上台,对大家道:“今天,我们的梵若广场音乐派对来了一个新成员,他就是我先生的朋友,若木先生!”
阿木迟疑着被人推上台去,只好勉强地微笑着,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他的民谣弹唱是一绝,大家想不想听啊?”
观众们纷纷鼓掌,道:“想!——”
阿木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他让魏青把吉他送上来,调了调音,然后缓缓弹唱道:
“好了现在我开始承认,我是被割倒的麦子。躺在一望无际的麦田,等待别人的收购。我再也不能迎风摇摆,我再也不能迎风歌唱。我因为我的成熟,低下了高贵的头。
我爱透了这个世界,世界爱不爱我?我恨透了这个时间,为何它不等待我?
好了现在我开始选择,选择一条彻底的路。不管命运带我奔向何方,我都会让自己承担。”
阿木缓缓弹完最后一个音符,眼角流下一滴清澈的泪水。在海潮一样汹涌澎湃的掌声中,他哀伤地看着戴叶,眼睛里是无比复杂矛盾的种种感情。戴叶也迷惑地看着这个人,似乎想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把他挖掘出来。但是她失败了,真的没有办法想起这样一张面孔,这张面孔太陌生了,陌生得几乎冰冷。
阿木下了台,戴叶小姐端着高脚杯笑着上前,问道:“先生唱得如此之动情,必然有什么深刻的体验可以分享咯?”
阿木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个老男人摸爬滚打的经验,不足为外人道也。”
戴叶小姐低头一笑,离开他到别处去了。阿木沉默着离开,戴叶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次,她彻底肯定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
吟凤却发现了那人的异常,他的左侧面孔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是在额角的位置,似乎是整容手术留下的痕迹。她见过那个眼神,在她心中,已经暗暗把一个人的雅号跟他对应起来。但是她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把猜测告诉戴叶,因为她跟男爵还是夫妻,这样的事情无疑会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困扰。
吟凤微微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鸡尾酒喝完,又回到父亲身边跟他聊天去了。
柯夫人含笑到了乐队指挥面前,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道:“干杯,先生,为您这么多年来忍受我刺耳的演唱。”
“干杯,为我可怜的健康。”指挥笑道,“其实没什么柯夫人,我是指挥,无论谁领唱我都得听从他的调遣。”
“你知道吗,人们说我顾影自怜。”柯夫人喝了口葡萄酒,笑道,“他们不知道,我在台上的时候能感觉我自己是迷人和美丽的,我幻想着人们都爱我,都喜欢我的歌。我有那么点虚荣,先生,但是你知道,我一直都爱我的事业。”
“我知道,其实大家都知道。今天晚上你不给大家唱一段吗?”
“假如我的指挥乐意的话。——您来指挥?”
指挥微微一笑,道:“假如我的女高音愿意的话。”
柯夫人提起花苞一样盛开的大红色裙摆,微笑着登上了广场中央的舞台。有人对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她只当没有看见。乐队奏响了乐曲,是那首略带哀伤的《往日回忆》。
“午夜,街道寂静无声,往事消弭如月影,往日微笑如银铃。落叶飞舞,街灯投下寂寞光影,微风吹动,夜色回应。
月光,看那银色的月光,让记忆把你带领,回归往日宁静。假若幸福为你觅得,未来将闪耀如繁星。
晨光,葵花为你而盛放,玫瑰却为你凋零。玫瑰凋零,葵花盛放而我期待着黎明,期待明天为我降临。
回忆,月光下人儿孤凄,但曾几何时我微笑,因为我如此美丽,在那些日子里我明了幸福的真谛。回忆之门渐渐开启,黑暗岁月与我远离,晨光熹微,街灯不再呼吸,又一个夜晚死去,而日光,再次更生。
日出,我必须等待那日出。我渴望美丽晨曦,我必须永不放弃。黎明降临,另一天也成为回忆,而日光,再次更生。
晨光,穿过夏日的树阴,和无尽的衣香鬓影。像那花朵在破晓时凋零,繁华岁月不复来临。
忘了我,最好现在就离开我。让我沉湎于往事,当我仍憧憬晨曦。假如你仍记得我,你就能知道幸福的真谛,新的一日,已来临……”
柯夫人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她第一次被自己的歌声所感动了。台下那些鄙夷的面孔不见了,人们用诧异和钦佩的目光看着她,乐曲终了,掌声如雷。
“你今天唱得太好了!”
柯夫人边补妆边笑道:“是么,我也觉得今天我才成了一个真正的歌者。”
戴叶微笑着看了柯夫人一眼,转身找老王聊天去了。她是一个喜欢旅行游历的人,对老王漫游世界的传奇经历很感兴趣。
“先生,您今天晚上可能有危险。”
男爵非常诧异地看着阿木,道:“对不起,先生,您是指——”
“您和您夫人,先生,今天晚上我偶然听见有人想害死你。”
“偶然听见?”男爵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我怎么记得当年也有人跟你一样,对我报告他偶然听见的什么事情。”
阿木笑了。
“是么,后来怎么样?”
“后来么,那事情果然发生了。”
“那你就相信我一次,而且我感觉那两个家伙幕后有只看不见的黑手。今天晚上您最好跟您夫人还有王夫人夫妇一起走,这样他们不敢动手。”
阿木说完朝魏青站着的地方走去,男爵看着他们的身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究竟是谁?”
“你们两个废物!怎么会让人听见你们的谈话的?下次再有闪失,提头来见我!”
两个喽罗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那个穿黑斗篷的人把脸转向月光,阴森森地吸了口气,恨声道:“你们两个躲过了十五,也休想躲过初一!”
月光被乌云遮没了,破败的房子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可怖,仿佛一个不见天日的幽灵,在黑暗里阴沉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