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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幸福的路 ...

  •   舞台上的灯光倏然亮起,照见满台的烟光云影,一群白衣仙子翩然而至,纤腰盈盈,衣袂飘飘。领头的女子在台中央亮了个相,众人一同婀娜地把姿态定了一定,继而踏着悠扬古朴的韵律且歌且舞,伴着歌声,后边的云纹喷金站位上早已立着一个美人,霓裳羽衣,恍若梦境。白衣女子的裙脚拂起阵阵烟雾,身后那些精巧的楼阁若隐若现,出水的芙蓉在身旁亭亭而立,荷叶轻摆如扇。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池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
      王先生站在台下,出神地听完一曲《踏歌》,微微一笑,看了吟凤一眼。女儿今日穿了件墨蓝镶银凤尾菊花旗袍,显得沉着干练不少,手上刻着佛家八宝的藏银镯子古而不拙,正合身份。吟凤满心期待地等着柯夫人出场,根本没注意父亲的目光。白衣女子给主角让出了地位,柯夫人缓缓走下站位,带着迷离的微笑到了台前,朱唇轻启,款款唱道:
      “晚妆初了明肌雪,仙殿鬟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楚腰柳叶观不足,醉拍栏杆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麒麟清月夜。”
      曲子唱完,柯夫人又是一笑,柔声道:“我乃警幻仙子,在这离恨天上,灌愁海中,三生石畔,司人间风情月债,掌红尘女怨男痴。方才侍儿来报,西蜀太守杜宝之女慕色而亡,芳魂已登仙界。我观春感司簿册,见此红颜年方二八,丰姿秀丽,颇有灵慧,因此上唤她前来,指点一二,叫她看破前尘,早脱苦海,也是功德一件。闻听阁外喧哗,想是那女子到来,待我前去迎接。”
      戴叶没有上场,落英昆剧班的武陵春接了角色,迈着细致的碎步款款而来,一个亮相,满场喝彩。柯夫人点头施礼,武陵春还礼,白衣女子回两厢侍立,戏接着唱了下去。
      “来者何方女子,芳龄多少,因何缘故到我幻境?”
      “小女子年方二八,芳名丽娘,乃是太守之女,西蜀人氏。只因在花园中做得一梦,梦中有一书生以柳枝相赠,小女子相思成病,一病而亡,故而来到此处,还望仙姑指点。”
      柯夫人略略点头,扶起她来,故意一言不发,身旁的仙女奉上茶来,警幻仙子叫人端给丽娘,丽娘谢过,小口饮下。
      “此茶芬芳馥郁,实非俗物可比,不知出自什么去处?”
      柯夫人又是一笑,道:“此茶出自放春山遣香洞,乃仙家神品,名唤‘千红一窟’。”
      丽娘点头道:“果然不是凡尘可有之物,只是这仙家虽好,我那柳郎仍在世间,若找到此君,我的心事方了,不知仙姑可否慈悲,指点一二?”
      警幻仙子悠然一笑,指着身上的仙家霓裳,对着丽娘问道:“你看我这衣裳可好?”
      丽娘定睛看时,果然是仙家风范,清雅非常物可比。只见警幻仙子穿一身高腰对襟襦裙,上襦珠灰中隐约可见暗花云纹,胸口一块镂空镶金玉佩;下裙则是玄色衬里,白纱裙面上绘着泼墨写意荷花,只有半幅,却气派尽显。那天风吹过,环佩摇曳,衣裾翻飞,宛若白鹤凌空,逍遥风度皆在不言之中。丽娘观罢赞道:“果真好衣裳,小女子身在红尘,穿的绫罗绸缎也不少,却没一件能如此超凡脱俗,果然是仙子风范,佩服,佩服!”
      警幻仙子并不马上答言,只望着她淡淡一笑。
      “衣裳是好衣裳,这话你不说我也晓得。只是这荷花为何只有半幅,你可知道?”
      丽娘也一笑,颔首道:“月难圆,水难盈,墨色衬白纱,如太极两仪,方是天地变化无极之道。”
      警幻仙子略微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果然有些慧根。我来问你,这裙上是不是荷花?”
      “自然是荷花。”
      “既然是花,为何无水无根?如何生长?”
      “仙姑既然说这荷花画在罗裙之上,又如何能有根基,如何能够繁衍?”
      警幻仙子又点了点头,看着云端笑道:“原来你却明白。只是那柳梦梅和你风花雪月一场,此生一过,情缘难保不成过眼云烟,你就不感到遗憾么?”
      丽娘微微一笑,默然不语。仙子轻移莲步,在她耳畔笑道:“如此可知道我的主张了?”
      丽娘又是嫣然一笑,道:“小女子自然明白仙子苦心,在这里谢过仙子。只是仙子方才吩咐众仙姑所歌何曲,小女子倒要请教。”
      “此乃凡间曲谱,名叫《踏歌》。怎么小姐反倒不知?”
      “哦,此曲所咏何事?”
      “男女之情。”
      “仙家尚且如此,何况我红尘人间?仙子身为得道之人,能活上千年万代,自然不把人间百年的蝼蚁之命放在眼里。但是佛祖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尘缘虽短,在芸芸众生却是永生永世,仙子难道不能体会?”
      警幻仙子笑道:“你说我不能体会,你非我,安知我心中所想?这尘缘的甘苦谁不曾经历,哪里有不懂之理。只是这比起仙家岁月来,实在是沧海一粟,不足挂齿。你既然来到此处,不如跟我修真论道,颐养性情,将来成了正果,何乐而不为呢?”
      丽娘也一笑,肃然道:“仙子是个通达之人,我自然知道。只是尘缘未曾断绝,纵使入了仙班也无法安心,不如让我重入苦海,我纵身陷地狱也在所不惜,还望仙姑成全!”
      警幻仙子轻轻摇头,叹息道:“可怜啊可怜,你这一番真情纵使能得到柳郎的回应,百年之后,万事成空,如此又是何苦呢?”
      “万事成空,到底是经历一段,人间冷暖小女子自知,还请仙子让我魂魄回转尘世,我再见他一面,如若他变心,我情愿绝除尘缘,永不回返人间。”
      “若是如你所言,孽债深种,堕入阎罗地狱呢?”
      “小女子虽九死而无怨!”
      警幻仙子久久凝望着眼前这个美人,忽然感到自己那套仙家之理也有不通的时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唤了仙姬双成前来,对她吩咐道:“你要小心从事,把丽娘小姐护送回梅花观中安身,如有闪失,拿你是问!”
      双成俯首下拜,领命同丽娘而去。丽娘谢过天恩,跟着仙姑重回故园去了。警幻仙子背朝红尘而立,满身的环佩在风声中看不出悲喜,只听得阵阵仙乐重又响起,是两首曲子词,凡间的“唐多令”和“西江月”。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任淹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又是一片寂静。演员们的私语声从后台隐约传来,今天这场没有女主角的彩排已经结束了。
      吟凤和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入戏太深,都没回过神来。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吟凤才笑着说了一句:“柯夫人今天唱得真是好,我都快被她唱醉了。”
      王先生回头一笑,看着路边的梧桐,也笑道:“是啊,她的人美,衣裳也美。是你设计的?”
      吟凤点了点头。
      王先生轻轻叹了口气,道:“若说起衣服,只有穿在合适的人身上,方不辱没了裁缝的心思。如今柯夫人是穿衣服,不是衣服穿在柯夫人身上。你可明白?”
      吟凤本能地点头,继而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话太深奥了,我现在还不明白。”
      王先生又是一笑,却没回头,只轻声道:“会明白的,只要你保留着今天的诚心,一定会明白的。”
      吟凤笑着摇了摇头,跟在王先生后面,到了梵若广场,她招手叫了辆车。飞马在天空翱翔而去,却把一段心事留在了歌剧院的门前,无声无息。

      “废物,你们全是废物!连一份文件都看守不住,我还要你们这些人做什么用?滚蛋,都给我滚蛋,马上给我滚蛋!”
      水晶高脚杯在地板上惊心动魄地摔成碎片,男爵愤怒的双眼看起来格外可怖,那些唯唯诺诺的仆役知趣地退了下去。戴叶在他们走后吩咐女仆收拾了那些碎片,款款走到男爵身边,柔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惹你发这么大的火?”
      男爵用手托住额头,低声道:“我们两个的离婚协议,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盗走了!”
      “什么?!”
      戴叶美丽的眼睛闪射出惊恐的光,她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墨绿色的长裙在地面拖出一个绝望的“之”字。
      “那要怎么办?如果那文件落在不喜欢我们两个的人手里——”
      男爵抬手止住她:“你不用说,我明白后果可能是什么。那些人的心思我清楚,明摆着是要我们两个人身败名裂。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我绝对不会让那些人得逞的。”
      戴叶长叹一声,久久望着天花板上昙花状的镏金水晶吊灯,半晌方才开口,道:“这是劫数啊,劫数一到,再怎么有能耐的人也是逃不过的。既然是命运,我们就承受吧,没有旁的办法。”
      男爵微微一笑,看着她的侧脸道:“这才像是我的老婆。”
      戴叶也笑了,转过头来道:“都快分手了,还什么老公老婆的。不如说是朋友倒好听些,你说呢?”
      男爵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微笑道:“朋友,好啊,那就做朋友。我真是个傻瓜,一直都沉浸在原来的角色里出不来。从昨天早晨跟你谈话的时候开始,我忽然想通了。”
      “你想通了什么?”
      “我们本来就不该做夫妻,所以既然相伴着走了这一段旅程,那就把它当做一个美丽的错误吧,抛开偏见和骄傲,美好的时光还在后头。”
      戴叶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对朋友的柔情,她走到男爵身后,双手柔软地环绕着他的肩膀,笑道:“你说的对,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柯大哥。”
      “小叶子,我们多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聊过天了?”
      戴叶把手挪开,跟男爵并排坐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道:“我也不晓得。应该是很久很久了吧?”
      男爵也笑着看她,指着墙上的香樟壁画道:“你还记得吗?当时你非要自己画其中的一幅,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工匠都叫走了。画是不错,可是你的脸全绿了,就像个小花猫一样。”
      “真不懂形容,哪有花猫长着绿脸的,那不成怪物了?”
      “那你说,像什么?”
      “像——像——”戴叶干脆在沙发的一边半躺下来,“我也不知道像什么。”
      “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你说呢?”
      “我觉得也是。”
      “你可真能臭美。”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戴叶和男爵对视着,心里各自嘲笑着自己的可怜。都八年了,他们刚刚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相处方式,早知如此,从前他们都在做什么?
      八年的时光,米黄色建筑的一面墙上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爬山虎覆盖,微风起处,那手掌一样的绿叶起伏如尘世的波涛。他们就在这里守着,守着未央的夜,守着深迟的冬,守着也许永远不再归来的归人。他们只想着天边那座完美的玫瑰园,却忘记真正芬芳的花朵早已盛开在他们中间。
      留声机的唱针磨平了,又换上新的;梧桐树的叶子落了,新的一茬又生长出来;拉车的飞马老去了,小马驹却变得魁伟高大,继续书写着天空和海洋的旅途。时光就这样从他们身边,如丝绸和流水一般游移着,他们感受不到,因为他们的心里都装着许多心事,现在心结解了,再回首往日,才惊觉时间已经抛开他们,兀自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程,而他们从来就未曾加以注意。
      八年啊,他们都没有见老,眉宇之间的神情却已经不同。男爵往日的高傲被岁月磨钝了棱角,眼神里有了壮年男子深藏的睿智。戴叶已经褪去少女的青涩,只要她在舞台上出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眼光,因为她就是为舞台而生的音乐魂灵。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在不同的房间里牵挂着同样的人,在下雨的天气同时端着一杯咖啡,放一段感伤的乐曲,合着旋律跳起一个人的华尔兹。这样的日子,现在想想其实还是不坏的呀,可是怎么就这么到头了呢,是什么时候走到尽头的呢?
      他们不知道,其实已经不想去知道了。
      无所谓了,戴叶心想。反正他永远会陪在我身边,是朋友还是丈夫又有什么要紧呢?我已经离不开他温文有礼的羽翼了,尽管那跟爱情根本无关。
      没关系了,男爵思忖。如果说她还在这座城市做着她喜欢的事情,那已经就是我的幸福,又何必继续奢求其他的缘分呢?
      两人一直沉默着,太阳在窗外缓缓移动着它的轨迹,电车声响响停停,鸽哨声来来去去,穿堂风起了又息。他们很有默契地为彼此泡了咖啡,自顾自地喝着,在这样一个午后,一切的时间仿佛都停止了,看不到匆匆的脚步,只有淡淡的香樟味道在房间的空气里蔓延。
      “舍不得睁开我的双眼,听你告诉我天有多远。游动的星辰,请帮我拖住时间,让我沉浸在你怀里面。
      幸福在悄悄蔓延,漫过我低垂的眼帘;我醉了,我已被爱催眠。我对着月亮许愿,漫天的星星都看见。幸福悄悄蔓延,漫过我的心田……
      我不愿移开我的视线,想永远这样望你的脸。轻轻的心跳诉说着你的心愿,让我溶化在你瞳孔里面。
      幸福在悄悄蔓延,漫过我低垂的眼帘;我醉了,我已被爱催眠。我对着月亮许愿,漫天的星星都看见,告诉我不是在梦里面。幸福在悄悄蔓延,漫过我的心田……”
      歌声止息,戴叶微笑着看男爵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事情本来的面目。有缘相逢就是奇迹,如果无法相守,那就并肩走过一段难忘的日子,然后在离别那天,把过往的岁月写成一封情书,寄到自己的地址。
      我感激这一路有你陪伴,就算我们回不去了,那又如何?反正,我已经明了甜蜜是什么意思了。我看见美丽的风景还在前方,道路分岔的地方,安静地等待着我们,却一言不发。我们的旅途不同了,心却再也不会分离。
      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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