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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大雁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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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爵夫妇各怀心事的时候,梵若城的黄昏降临了。巨大的夕阳如火球般向地平线坠落,凝望它的人身上都被镀上一层泛红的金边。叶戈站在红砖小楼的二层窗前,安静地注视夜幕降临这座美丽的城市。
“您很少在这个时候把我找来。”
老人在壁炉旁微笑着点点头。
“是的,夕阳无限好,可是老年人总是怕看见它。平时这个时候,我都在楼下的餐厅吃饭,那里看不到落日的光芒。”
“是吗,可我觉得夕阳很美。”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微微一笑。叶戈到老人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您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很重要的事情。”
叶戈点了点头,望着炉火,道:“好,您说吧。”
“你上次拍的照片已经冲洗出来了,就是这一张。”
老人把一张黑白照片递给叶戈,叶戈皱着眉头接过来,仔细端详了几秒钟。
“奇怪,我那天拍的是天空,这面盖着黑瓦片的白墙是怎么回事?”
老人一笑,缓缓道:“你算是问对人了,整个梵若城,除了我没有人晓得这个缘故。”
“哦?”
老人安静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个叫做马头墙,是很久很久以前,梵若一带最时兴的建筑样式,因为形似马鞍而得名。这种漂亮的造型起到的不仅仅是装饰效果,还能有效将密密麻麻的各色建筑隔离开来,预防由于木结构起火而诱发的群体性灾难。”
叶戈仍旧注视着照片,半晌,他抬起头来问:“那就是说,这个是古代的建筑?”
“没错。”
“除了您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样的建筑风格,那就是说,它的具体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了吧。”
“你又说对了。这个建筑形成和发展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以前,那时候梵若还不叫梵若,叫榕城。可惜经过历史变迁和城市改建,这样的建筑的原版遗留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叶戈轻轻叹了口气。
“是吗。可是明白它是什么,并不能解释它为什么出现在云端呀。难道是海市蜃楼?”
老人轻声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那天像是海市蜃楼应当出现的天气吗?”
“这个——的确不像。”
老人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也觉得这件事情非常蹊跷,而且跟你现在遇到的所有问题都不太一样。我想听听你对它的想法。”
叶戈思考了半天,摊开双手,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这也太难为我了。老师,您是怎么想的呢?”
老人微笑了。
“我?我如果真的清楚,还用得着把你找来吗?”
叶戈跟老者都沉默了很久,壁炉里的木柴劈劈啪啪地响着,温暖的火星在炉膛里跳跃。窗外的夜色更深了,梧桐树的剪影在风中轻轻摆动。
“对了,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老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墙角的书柜那儿,从第三层上取下一个看起来非常破旧的包裹,吹了吹上边的灰尘,然后回到壁炉前面,把它递给叶戈。
“这是什么?”叶戈非常奇怪地问。
“你打开以后就知道了。很多年了,如果你最近不来找我,我都已经把它给忘记了。”
叶戈打开那个已经有些破损的包裹,只见里边是一本羊皮纸做封面的书稿,纸页已经发脆,甚至有些都开始泛黄脱落了。他打开字迹漫漶不清的封面,看见扉页上写着几个法文单词,翻译过来就是——
《歌剧魅影》。
“《歌剧魅影》?我从来没听说有这样一本书,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你真想知道?”
叶戈点了点头。
“在歌剧院的地下室里,很多年以前,你还不在那里的时候,我有一天好奇,就借了王夫人的钥匙,到里头去看了看。那时候里边只有一片湖水,我是游泳过去的。上岸之后,我在长着苔藓的大石头后边找到了这本书,为了保护它,我把身上的一块防水毛巾包在它外边,游回入口,悄悄回到了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拿走了这本书,更没有人知道我看得懂法语。不过我那时候还不明白这东西代表什么,直到你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略微晓得了这书本情节的来龙去脉到底象征着什么。”
“那么,您现在能告诉我这书本的主要内容吗?”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当然可以。”
叶戈皱着眉头听完了整个故事,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巴。
“这,这不是在写我的一生吗?可是,这是至少一千多年以前的书啊,怎么会?——”
老人笑着止住了他,摇头道:“是啊,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就好像你的那个地下宫殿,是如何让白色的荷花和红色的寒梅一起盛开的?没有人晓得。可是我们知道它们是存在的,有时候这就够了。”
“但是——但是老师,我觉得这本书一定代表着什么东西。”
“代表什么?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老人换了个姿势,继续说下去,“可是我始终难以找到准确的答案。不过我非常没有道理地觉得,这东西跟天上出现的那道马头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叶戈沉默着点了点头,起身跟老人告了别,取了挂在衣架上的礼帽和风衣,缓缓走出了红砖小楼。细碎的雪花从半空徐徐飘落,梵若城的寒冬来临了。
八段锦站在白桦坊二楼的窗台上,安静地看着夕阳在香樟的树梢散发最后一点光芒。当夜幕缓缓降落的时候,她回过头看着魏青,眼神里带着温暖的笑意。
“如果哪一天我不在这里了,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我知道,你的老板要你把我送回去。”
魏青微微一笑,看着她新换的紫色大袖高腰诃子裙,道:“你说。”
八段锦从胸前掏出一个红红的物件,轻轻放在魏青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魏青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件跟果实一样的小东西。
“红豆。”八段锦嫣然一笑,“象征相思的红豆。”
魏青点了点头,笑道:“哦,原来这就是故事里那颗美丽的果实?”
“正是。”
“那,为什么留给我?”
“我想让你在给我换完第八套衣服的那天,把它镶在戒指上,然后戴在你的胸前。”
魏青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温存地笑着,使劲地点了点头。八段锦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相思泣血,化为红豆,千百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人,今天,我终于等到了。
可是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就是那个叫红豆的女子。有人利用了我,叫我来伤害你,我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只是如果你不死,我的生命就结束了。为了爱情,我放弃了所有,只要你能答应我,把那枚镶了红豆的戒指永远挂在颈上。这于我,就已经足够了。
飞雪不落梅未开,萦损芳心无处排。长恨未能执子手,卧听鸟鸣春又归。
冬天来了。眼前的薄暮中,细细的雪花正安静地飘落。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主人。”
穿黑斗篷的老头子沉默着点了点头,带着恶狠狠的神色往窗外开了一眼,远处不多的几盏孤灯像鬼火一样闪烁。
“明天就是我姐姐的冥寿了,你们一定得把事情办好了。如果办不好,你们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是,主人。”
老者走到挂着亡姊画像的炉台前,轻轻点燃了插在银质烛台上的白色蜡烛。昏黄的烛光幽幽晃动,照得他的面孔如鬼魅般狰狞。他凝神望着姐姐的面容,忽然想起什么,冷笑一声,叫身边的那个人过来,跟他说了句悄悄话。那人笑着点了点头,垂手退了下去。
“哎,你们听说没有,那个戴叶看起来满纯洁的样子,谁晓得是个烂货啊,报纸上说她跟一个开精品店的小老板不三不四的!”
“我听人家说啊,那个小老板不是别人,你们猜是谁?”
“谁啊?”
爆料的主妇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故意压低了声音。
“就是八年前失踪的那个‘南无量’,歌剧院的幽灵啊!”
“啊?那家伙不是个杀人犯吗?”
“听说警察局已经证明他是正当防卫了呀!”
“什么正当防卫,男爵早想借人家的手除了他的巫婆老妈,这次让魅影抢了先,保不定就是他用钱给人家擦的屁股。”
“说的是啊,话说回来,男爵这个家族可没做过什么好事,我听说他母亲从前一直勾结□□,把那些异己的生意家业都整垮了,跳楼坐牢的好几个呐!”
“哎,你们说这次爆出来的料子这么猛,男爵会不会再找□□解决问题啊?我听说啊,他那个失踪的舅舅从前就是□□啊。”
“咳,人家有那么傻吗,□□再好用也顶不上自己的名声啊。再说了,说不准就是他把舅舅给做掉了也未可知呢!”
“看来这一家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戴叶嫁了这样的人家,自己又是那个光景,倒了霉才叫做是活该!”
“就是说啊!——”
穿着黑斗篷的老头子站在熹微的晨光中,默默听着这些长舌妇的议论,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嘴角的笑纹越发深了。
戴叶小姐一觉醒来,隐约听见长窗外边有喧哗之声,赶紧叫来仆人张妈,问她是什么缘故。
“夫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买菜的老徐回来说,咱们宅子的大门叫那些邸报记者给堵上了,还有附近来看热闹的人,现在外边围得水泄不通,都叫着要你出去见他们一面呢。”
戴叶冷笑一声,默默点了点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叫阿莲来伺候我更衣,我要出去会会那些人。”
张妈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两手在腰间不停地绞着。
戴叶见她这个样子,微微一笑,道:“张妈,你也是我们府上的老人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夫人,我若是说了,你可别怪我,也别跟爵爷生气。”
戴叶点了点头,叫她快说。张妈“哎”了一声,这才说道:“男爵方才出门的时候嘱咐过我,今天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如果你出了家门,很可能遇到危险。他刚才是去律师行调查文件被盗的事,临走嘱咐我一定要劝你镇静,不要跟那些记者一般见识。”
戴叶坐回原位,想了一想,道:“那也罢了,你还是叫阿莲来,我不出门,只在窗户那里看一眼就走。”
“好的,夫人。”张妈答应着,缓缓退了下去。
戴叶坐在梳妆台前,阿莲帮她用卷发器烫着头发。她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往脸上涂脂抹粉,画一条眉毛就花了五分钟。唇膏的颜色挑来挑去,终于挑中一款紫红的,细致地抹完,又涂了定妆的唇彩,扑完胭脂,把定妆粉底轻轻拍在脸颊,对着镜子端详一番,又把十个指头都细细涂上蔻丹,此时头发也已经由阿莲收拾停当了。
戴叶笑着说了声谢谢,吩咐她下去,自己从衣橱里挑了一套月白水墨竹叶的旗袍,脚上蹬一双墨色芙蓉绣花鞋,把两个蝴蝶垂珠耳坠戴上,这才款款从卧房出来,走到客厅的窗前一看,雕花铁门外头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无数月亮灯在半空漂浮着,发出刺目的闪光。
戴叶唇边带着冷笑推开了橡木大门,不等院子里的仆人阻拦,她已经走到了雕花铁艺镏金大门之前,跟门外那些记者和看客冷冷地对视着。
“劳各位大驾,兴师动众地来我这里做客,我谢谢大家。不知道诸位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无论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请提问吧。”
张妈听说太太出去了,赶紧走到大门那里,被戴叶拦在后头。此刻戴叶身后已经站了十来个仆人,大家都神色慌张,不知道这位主子要做什么。戴叶前面的那些记者隔着铁门不停地拍照,仆人们要上前干涉,被戴叶一个个伸手拦下。
“你们这么小家子气做什么,让他们拍。我一个歌剧演员,难道还怕拍照不成?”
“呵呵,是啊,戏子出身的人,自然不怕拍照!”
戴叶眼神凌厉地转过头,不快的表情稍纵即逝。
“很好,我一直等着这句话呢。不过我提醒这位女士,说话无妨放尊重一点,请给你自己积点口德。”
“戴叶小姐,请问你跟男爵离婚的事情是否属实?”
戴叶嫣然一笑,对着人群环顾一下,道:“当然。”
“原因呢?”
“离婚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们有必要如此关心吗?”
记者们的话锋暂时软了下来,主妇和闲人的嘲讽之声却越来越大。
“哦,你们之间的事情。难道你在歌剧院里头私会小老板,也是你跟男爵之间的事情?”
“那是他的朋友,难道他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为什么有人要这样不负责地造谣诬蔑?”
“是造谣?早报把你们两个缠绵悱恻的照片都登出来了,你还说没有,是不是还要我们拿给你看看啊?”
戴叶只是冷笑,身子却丝毫没有发软。她心里清楚,是疖子总要流脓,就看自己能不能扛得过去。这些人的脸皮已然是厚的,只有比他们更不怕丢脸,这场活色生香的精装大戏才能顺利地唱下去。
“你们的话再多也没有用,如果你们怀疑我作风不检点,请你们拿出证据。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们放着正经事情不做,来我这里看热闹,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吧?”
几个公司职员被拥挤的人群拦着了去路,怨声载道地叫骂着,正好给戴叶的一番话做上了注脚。喧哗的声音响成一片,换了平日,警察早就出来干涉了,可是今天却很反常,闹了这半日,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这是显见得不买男爵的面子了——真是可笑,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戴叶这么想着,脸上却一直带着精致的笑意,外边越喧闹,她反倒越是镇静。
她不怕吗?当然是怕的。可是如果现在就服软,这些人就会变本加厉地把他们俩往死里整。戏刚刚开锣,不唱到浓快处,她这个经验丰富的艺术家是不会选择谢幕离场的。
闪光灯在戴叶前方如雷电一般狂暴地撕扯着空气,整个天空此刻都充满了银白色的燥热云团。只听一声哨响,众人回过头去,看见附近一座高楼上挂下了一幅巨大的海报,上边正是戴叶和叶戈在歌剧院会面时交谈的情景。照片还不止这一张,下边两张就更是别有用心,竟然把戏台上的亲密举止用借位形式拍了下来,远远看去,会以为这两个人在二十多米的高空激情热吻。
戴叶左顾右盼,脸上的微笑已经带了撑足劲的伪装痕迹。她的额头冒汗了,眼前一张张面孔晃来晃去,一点也看不出表情。四周静得发空,却像有个小刺猬在她胸口爬行,心痒难熬。人群如蚂蚁一般朝大门涌来,所有人看起来都像是杀红了眼的野兽,已经被大楼上的那一幕景象刺激得失去了理智。有人开始往门这里扔东西,仆人们着了急,只有戴叶还是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身子却优雅地立着,旗袍的衣摺纹丝不乱。
一只鸡蛋从围墙外扔了进来,张妈本能的一挡,只听一声惨叫,鸡蛋壳把她的面孔刮出了血丝。门外扔东西的人一边扔一边叫起好来,仿佛这院子里全是关在动物园里的灵长类动物。戴叶依旧冷静地看着他们,吩咐仆人把张妈搀扶进去,自己仍然面带着鄙夷的微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要干什么?”
喧哗的声音又高了几分,一个又高又尖的女声划破喧嚣,声音里带着深入膏肓的刻骨嫉妒。
“我们想干什么?你给我听好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婊子,以为嫁给男爵就平安无事,那你就想错了!你这种肮脏的‘南无量’,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梵若城的地盘上撒野,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马王爷几只眼!……”
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插了进来,人群中怨恨的喧哗更其响亮了。
“你吃的比我们好,穿的比我们好,还想事事都占先,把唱死人的玩艺都搬出来取悦我们,当我们真的买账啊?姑娘我告诉你,你是个南无量,这一点就已经是罪过。嫁了梵若城的男人还不安分守己,成天想着勾引旁的南无量,这是罪上加罪,该装猪笼沉江的!我们以为你不敢出来,不料你如此不顾体面,既然出来了,很好。来人呐,把她的房子给我点了,看她以后靠什么遮风挡雨!”
“现在照片都给人挂在大楼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不知羞耻的□□,你简直该下地狱!”
污言秽语排山倒海地朝戴叶发起攻击,她的微笑还是那样优雅,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头开始一阵阵地发昏。仆人们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不祥,却不敢上去搀扶,只能眼巴巴地干着急,铁门被人砸得乒乓作响,那些人眼看要闯进院子来了。
……
“——你们都给我住嘴!”
黑色的马车呼啸而来,白色的飞马愤怒地嘶吼着,马蹄从人群的顶端踏过,一排排帽子衣服被蹄铁抛到空中,黑色的头发在寒风里狂乱地飘舞。男爵自己坐在驾驶座位上,脸上带着厌恶和狂怒的表情,两眼红得发肿,像是害了热病,布满了细小的血丝。刚才在樱花街上积攒的一股子无名业火此刻肆无忌惮地迸发出来,他索性让马车从人群中撕开一道灰白的口子,被马蹄踏伤的惨叫只让他感到一丝快意。马车在人群里左冲右突,刚才还密不透风的阵容一下子溃不成军,女士们尖叫着拉着自己的老公,不到三五分钟,聚集在宅第门口的苍蝇纷纷散去。
地上散落着无数大衣和帽子,灰色法兰绒和赭石色的裘皮像鸡毛一样乱糟糟地铺了满路,如同一块块讨厌的霉菌。大楼上的海报像是看到了局面的急转直下,颓然从半空飘落在地,被上午晃眼的太阳一照,好像军队投降时挥舞的白旗。
青灰色的马蹄从院墙上轻倩地掠过,男爵顾不得马车停靠的位置,手忙脚乱地从座位里爬出来,直奔院子里的戴叶而去。仆人们纷纷上来帮忙,只见戴叶虚弱地对他一笑,手里的夹包掉在草丛里,身子就不听使唤地软了下去……
一束阳光射进戴叶的瞳孔,她看见男爵疲惫憔悴的面孔在一旁,眼神忧郁地望着她。
“你不再睡一觉吗?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会儿呢。”
戴叶挣扎着坐起来,笑道:“不必了,我下午要去剧院排练。”
男爵皱起了眉头,压着她肩膀,让她躺下。
“不行,今天我不许你出去。就算出去了又怎么样?你现在这个名声,《牡丹亭》就是演了又有几个人看?”
戴叶微笑着看着男爵的脸,道:“没关系,就算只有你们几个在台下,这出戏也还是要唱下去。重然诺,守诚信,这是对观众负责。再说,排练了那么长时间,如果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的名声才真叫砸了。”
男爵也笑了,轻轻刮了她鼻子一下,道:“你呀,到死都忘不了你的香樟树!”
戴叶笑了一会儿,脸色渐渐严肃起来,问男爵道:“今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想过没有?”
男爵回头看着窗外的梧桐树,眉头紧锁,半晌方道:“你现在别想这个。”
“我不想,他们就不会想了吗?”戴叶冷笑一声,道,“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所有的隐私和软肋他们都知道,难道我们周围有他们的眼线?”
男爵点了点头,缓缓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今天我去律师行的时候,感觉那里的气氛特别奇怪。我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总感觉其中几个人的眼神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他们就是告密者,那事情就太可怕了。”
“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个宅子里也有他们的人?”
男爵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转身走到卧室门口,把大门关上,回头道:“很有可能。现在他们已经跟我们摊牌了,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妙,甚至可以说是危险。戴叶,如果你一定要出去排练,我会让王伯伯或者阿木陪你一起去,这样比较安全一点。”
“阿木?如果他在我身边的话,目标不是更加显眼了吗?”
男爵点了点头,接着又笑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我觉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们两个在不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既然面子已经没了,那就索性一撸到底,没什么好犹豫的。他练过功夫,保护个把女士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你以为呢?”
戴叶沉默着点了点头。
上午十点,阿木从白桦坊的大门出来,正准备去歌剧院排练,忽然听到樱花街的方向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不由得皱起眉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了一望。喧嚣不久就平息了,一辆黑色飞马车掠过天空,向菩提街的方向飞去。
魏青急匆匆地买了早点回来,见阿木还站在门外,赶紧叫他进去。两人到了楼上,魏青的神色有些慌张,把一张报纸递给阿木,指了指头版的标题。
“歌剧名伶移情别恋,昔日幽灵重出江湖?!”阿木愤怒地把报纸撂在地上,两颊被怒火烧得微微发红,“真是岂有此理。我在这里开店已经多少年了,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我马上要跟戴叶重温旧梦的时候,出了这么档子事!魏青啊,刚才的喧哗是不是因为记者拦住了男爵的马车,他不会有麻烦吧?”
魏青一笑,道:“您还真是先人后己呀,还是先考虑考虑我们这间小店怎么办吧!如果那些激愤的民众冲到这里闹事,你三四年积攒的家当可就付之东流咯!”
阿木点了点头,自己下楼准备把大门关上。可是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大群神色愤懑的人堵在橱窗前,就等着他这个罪魁祸首出现似的。他和气地一笑,对着大家一颔首,道:“哟,各位老街坊,今天怎么聚得这么齐全,是报社的人下帖子请了来的吧?”
没人说话,大家都冷冷地看着他。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雪花来,看客们的大衣都染上了一层白霜。
“原来你就是那个死了八年的幽灵?”
阿木微微一笑。
“你们看我像吗?”
“像不像的,我们说了不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以整容嘛!”
阿木又是一笑。
“我是整过容,可是如果整了容的都是魅影,那梵若城的人不都成杀人犯了?”
“你少在这里跟我们玩儿花招,我们今天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南无量’,不过平素为人不赖,梵若话也说得好,我们都很敬重你。问题是现在你是这么一个身份,还做了如此卑鄙下作的事情,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阿木默然不语,半晌,他对着大家鞠了一躬,轻声道:“大冷的天气,我的不是,给大家添麻烦了。如果大家真的对我这么不满,我可以跟你们商量着办。”
一个穿黑色皮衣的男人冷笑起来。
“商量?你觉得你配跟我们商量吗?”
阿木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眼神里闪过一丝愤怒,却不好十分显出来。
“你赶紧滚出这条大街,我们不想在这里看见你!”
阿木狠狠抿了抿嘴唇,闭上眼睛,颤声道:“可以。”
“还有,你这家店里的东西,谁知道是你用什么钱弄回来的,保不定就是当年你杀人越货的赃款呢!赶早走了,这店就当送给我们,里头的东西,你一件都别想拿走。你是怎么个意思啊,说话呀!”
阿木带着微笑环顾左右,轻轻摇了摇头。
“不行,你们的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你们要把我的饭碗给砸了,换成是别人,你们自己能答应吗?”
一阵不安的沉默,人群轻轻骚动起来。
“好,既然你不肯答应滚出去,我们就不客气了。来人,大伙儿把他这店给砸了!”
暴虐的人群如黄蜂一般涌上前来,魏青在楼梯口看到了这一幕,气得浑身乱战,从货架上取下一柄宝剑,猛地冲出大门,拦在阿木跟前。阿木诧异地看着他,他只对阿木轻轻一笑。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这店就永远不会被人砸掉,相信我!”
人群里一个穿黑斗篷的老人狞笑一声,朗声道:“好啊,这里还有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小兔崽子,来人,把他的家伙给我下喽,砸!”
人群如污水一般朝台阶上打来,阿木退到门前,双手把住门框,魏青手里紧紧握住那柄宝剑,空气仿佛凝固了,对峙的局面叫人窒息。
“今天你们敢进来,可以。但是你们得踏着我们俩的尸体走进去!”
那黑衣老者又是一笑。
“你以为我们就不敢杀了你们?趁早识相点,给我滚开。现在连警察局都不管你们的事情了,你还做春梦呢!反正法不责众,你们胆敢反抗,我就把房子和你们一块给点了!”
阿木冷笑一声,问:“你是谁?好大的口气!”
那老者一言不发,只做了个“冲”的手势。一百来号人如猛兽般冲到橱窗前,拿起手里的锤子开始砸玻璃。碎裂的玻璃在阳光下飞溅,香樟树的影子被喧嚣震得散落一地,瓷器从货架上掉下来,在地板上摔成了印象派的残片。留声机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歌唱着,但是那歌声已经没有一个人听得清楚。
……
“萍聚萍散已看透……”
一声缠绵的戏腔忽然隔空响起,把正在施暴的众人都唬了一跳。
“谁,是谁在唱戏?——”
“自尊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走。……”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砸!”
器皿碎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方才更加响亮,可是那戏曲的韵律也紧随着接了下去。
“该分手时当分手,留难住处莫强留。隐痛各有春秋疗……”
——声音忽然消失了,店堂里静得发空。魏青抬起被碎片划伤的脸看着天花板,心里默念着一个名字。
——是你在唱吗?——
只一瞬间的功夫,所有的喧哗戛然而息,瓷器的残骸纷纷坠落尘埃,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响声,仿佛这个世界失去了听觉。人们张口叫喊,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香樟树的影子安静地摇曳着,风大了,却根本没有树叶拂动的沙沙声。
……
“从今后远书归梦两悠悠。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钩,溪光摇荡屋似舟。会思念,那一宵虽短胜一生——”
世界的听觉恢复了,可是店堂里除了魏青和阿木,其他的人都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阿木惊恐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忽然发现其中一个人的面孔逐渐发生了变化。
是的,变化。就好像一只看不见的细笔在空中勾勒着什么,他的脸上眨眼间开满了血红的寒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梅花的花瓣用极细的笔触轻描而成,像极了外科手术时那一道道精致的刀口——不错,那本来就是刀口。
玫瑰红的液体从梅花的枝干间喷薄而出,阿木本能地闭上眼睛,听到喷泉一样的声音在店堂不大的空间里来回震荡。当他重新张开眼睛的时候,店堂里横三竖四地躺满了人,不,应该说是尸体。他们面色苍白,无一例外,都是鲜血喷尽而凄惨毙命。
四下无声,只有楼上那唱戏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唱戏的声音也停了,魏青呆呆地看着阿木,阿木也呆呆地望着他,两个人都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刻钟的工夫,阿木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魏青把他接住,回头看了那些尸体一眼,沉默地拖着叶戈往楼上的起居室走去。香樟树在路中央的花坛里继续摇曳着,树叶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就像是细雪飘落的声音,安详而甜蜜。殷红的血迹在地面流淌,却无人过问,无人到来。
是的,无人到来。
魏青把魅影放在那张四角垂着流苏的大沙发上,准备打电话叫警察来处理残局,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可是楼梯刚下到一半,他就再次一言不发地愣在那里。
没有尸体,没有碎片,店堂里如此干净,纤尘不染,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