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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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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不知他明白了多少,却也不再多说,令内侍传了晚膳。往日若是事多,章卓免不了与景帝一道用膳,只是今日难得早些,他原想早些告退,却被景帝留下了。
父子君臣已是伦常至要,两人又都守着“食不言”的古训,吃饭向来是最无趣的事,虽不是正式的宴席,但在章卓看来,和景帝共进的每一顿晚餐都是仪式胜于果腹。果然,从内侍捧着食盒进来,到收了残局出去,两人不仅没有再说一句话,甚至连碗碟的都没发出一丝声响。
饭罢内侍又奉了茶上来,景帝闲闲坐着,慢慢啜了茶,仿佛思虑良久,才道:“一早儿说到蝗灾,朕看你确实下过功夫,不如……亲自去看看?”
幸好章卓一直留心景帝的举动,才没被他忽然的提议惊得呛着。他连忙站起来,躬身肃立,斟酌着措辞:“父皇,这……似乎不合规矩。”本朝立国以来,除了亲王领封,确实没有皇子出京巡游的先例。
景帝随意道:“规矩是人定的,你是朕的儿子没错,同时也是我朝的臣子,如何就不能出京办差?”
“办……差?”章卓有些震惊,但谢恩的话是自然流出来的:“父皇但有驱使,儿臣自当万死不辞,只是……”他想说这毕竟不合规矩,但又觉得景帝已经否认过一次,不知当不当直说。
“你不必顾虑,”他的想法景帝自然明了,解释道,“朕不能随意出门,总要使人观风,寻常的臣子,朕再倚重,也总有君臣之别,况且官场上下,哪个不是关系重重、顾虑重重,朕只希望你站稳你的位置,也能多几分赤子之心,真的替朕去看看我章家的山河。”
话说到这份上,章卓自然只能领命谢恩。他不知道,景帝还有一层没有说出的心思,蝗灾常发的地区,恰也是沈昭如和沈晁如游历的必经之所,若能偶遇,亦是一番因缘,对日后的结交相处大有裨益。
章卓毕竟是太子,虽然领了钦命,不带仪仗,但必要的护卫随从是少不了的。他亦深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没有半分微服私访的天真想法,在扈从之外,也安排了不少人暗中相随,以备不测。
章卓向景帝汇报了一路的安排,景帝对他的谨慎感到满意,笑道:“你如今虽是观风的钦使,但也是我朝的太子,若遇了什么事,只管摆出身份找官府办去,不必有所顾虑,我朝如今还算是乾坤朗朗,天理昭昭。”
章卓躬身:“父皇圣明,儿臣只怕自己年轻不更事,拿捏不准分寸,贸然处置,反为不美,若非十万火急之事,还是回京后一总禀明父皇,再做处置为好。”
景帝点头认可,又嘱道:“此番行走若无要事,不妨从容些。”
章卓虽不知景帝所指为何,还是应了是。
章卓不日便辞京而去,太子不再出现在朝堂上,是无论如何无法遮掩过去的事,景帝索性下了明诏,是以章卓尚未离开京畿,太子代天观风的消息已通过邸报传遍官场。沈骏是天子近臣,自然一早知道此事,只是太子将从何处经过,诏书里却没有明说。沈骏宦海沉浮一世,万事宁可谨慎,沈昭如两人没走出多远,便收到了父亲的书信,告以太子出京之事。因沈昭如在琼林宴上见过太子,沈骏言辞令他留心回避,切不可惹是生非。
沈昭如虽然恭敬地回信听命,却暗暗腹诽,太子代天观风自有预定的安排,自己与晁如所行却无定数,又怎会那么巧遇上?再说,就算碰巧遇上,也不过是各走各的路,他自然当持人臣之礼,太子却哪里管得着他一个刚刚入仕的翰林从兄交游呢?大人未免太小心了。
晁如到底年长几岁,处事也更老练沉稳,对沈骏信中的嘱咐也更上心些,但他毕竟没有官身,只能一再嘱咐昭如切不可大意。
两人既是游学,不必赶路,沿途拜访族中前辈,又免不了被留宿一两日,因此走得极慢,一个月后才将将到淮水北岸的荥州府,此地不仅是南北通衢,也是江防重镇,兼得南北风俗,同时民风十分勇悍,政务繁重,治民极难,因此历来荥州知府任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无能的庸碌之辈,通常不多时便被调任甚至革职;另一种便是允文允武的超世之才,精于治道,传下不少掌故佳话。景朝疆域辽阔,山川不计其数,然而能得文人骚客反复吟咏的,江水以北仅此一地。昭如早就盼着有一日能亲临此地,好好踏勘一番,此次前来自然不可放过,何况明如写给他的折页里,正有一位五服之内的叔祖在此任职。
昭如两人出发时已是初夏,又一路向南,到荥州时,天气已十分炎热,两人便都换上了细纱长衫。昭如有官职在身,原本可以下榻驿馆,但一来他并无差事,不愿徒惹风语,二来晁如与他结伴而行却身无功名,在驿馆恐怕被误认作伴当,徒生不快。沈家世代簪缨,家资丰厚,客栈的上房自然住得起。两人到了荥州府。
正是两人到荥州府城这天,天气却变得阴郁。阴云积累得十分迅速,不一时便黑压压起来。荥州建制有限,城墙不高,但十分厚重结实,在郁郁的浓云下,竟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意味。不待两人再发感慨,就见城楼上空的乌云里亮过一道闪电,跟着便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瞬目间便稀稀拉拉地落下大滴的雨点来。两人再不敢逗留,但城内不便骑马,只得各自挽了缰绳疾步快走。
荥州府城的欣荣远远超出沈昭如的预想。虽然此时雷雨将至,大街小巷的商贩纷纷收拢货物准备避雨,但处处充溢这蓬勃的气息,让人感到无比的鼓舞和愉悦,这是自小长在京城的沈昭如不曾见过的。
“六哥,想不到这里竟是这般的活气。”沈昭如激动不已。
“活气?”沈明如好笑道,“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有感而发嘛。”沈昭如不满,刚抱怨了一句,便看见不远处一家客栈,门口高高的旗杆上硕大的招幡在风中飞舞,上面绣着“淮安客栈”四个大字,劲气潇洒之中含着几分秀雅。“六哥,我们在荥州便住这家客栈可好?”
沈晁如微微凝神,看了看招幡上的大字,笑道:“好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进客栈门厅。
“掌柜的,来两间上房。”沈昭如一进门便忙着招呼。
“不巧了这位客官,咱们这儿的上房只剩一间,劳烦您二位挤挤。”掌柜双臂撑在柜台上,虽是赔礼,却没有丝毫的卑微。
“挤挤?”沈昭如俊眉一皱,“我们两个大男人,如何挤得下?”
“实在对不住,前阵子来了几位客商,一下子就要包下所有的上房,幸亏有一间当时住着客人,这不,这位客人前晌儿才走。”掌柜笑着解释,复又劝道,“不过客官放心,咱们家的上房敞亮着呢,床也是极宽敞的,您二位住一间也富余得很。”
“几位客商?是什么样的客商?”沈昭如有些犹疑。沈家虽然世代为官,但毕竟是一方望族,家赀丰厚,与商贾亦有所往来,据沈昭如所知,商人唯利是图,凡事力求节俭,出门行商并不刻意注重排场,这几位一下子包下所有的上房,恐怕不是寻常的客商。
“一位年轻公子,一位年长些的管家,还有四五个随从。”掌柜大略说了那几个人的情形,又问:“您二位这就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