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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一枝红艳(五) ...

  •   寄柔听方氏说起良王,埋怨中带着亲昵,贬斥中不掩自豪,心里便是一阵阵的冷笑,待到脸上,就化作了感激涕零,招惹的方氏连誓言都下了,保证准她离开王府,她复跪下磕了几个头,辞别了方氏,走出寝殿,正看见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在那睚眦欲裂的兽脊背后,忽然地沉下去了,暮色四合,头顶的浑金藻井,也褪去了绚丽,变得晦暗无色。这一座王城,如夜里蛰伏的兽,伺机要将她吞噬了。她浑身一个激灵,寒意上涌,双手抱着臂膀,匆匆地往外走去了,走了两步,才猛然想起来,她还不知道方氏说的那一排盝顶房在哪里。

      正犯难时,一个提着羊角灯的小丫头赶了上来,说道:“冯姑娘,我领你去住处。”寄柔道了谢,两个人前后走着,寄柔是一径的沉默,这小丫头兀自解释道:“刚才红杏姐姐就说,让我给你指路,不过因为茂哥又走丢了,大家伙都急着找人,因此忙忙乱乱的,把这件事就给忘了。”

      “茂哥?”寄柔慢慢地说着,“是王府的小世子吗?”

      “不是世子,也快了!我们娘娘膝下,就这么一个哥儿,今年八岁了,再过两年,保准要封世子的。”

      寄柔眼睛看着面前笔直的巷道,由宽至窄,遥遥无尽头似的延伸下去,她心事重重的,随口问道:“既然身份这么贵重,怎么没有嬷嬷跟着,动不动就叫他走丢了?”

      “嬷嬷跟着,也没他跑得快呀。一不留神,就不见了。”丫头说道,“因为王爷总不在王府里,一年到头,和他也见不到几面。王妃又严苛,整日里逼着他读书写字,所以那个脾气,也怪得很!又怕生,又不爱搭理人。”这个丫头,大概也是因为茂哥时常走丢而挨过罚,因此一提起来,就有满腹的怨气,不停地说了一路,冷不丁“咦”一声,叫道:“茂哥!”

      寄柔也跟着把脚一刹,看见那丫头扔下羊角灯,往那一段朱墙黄瓦前走去,墙上的镂空花窗里,有一双小手扒着,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往寄柔这个方向看着。甫听到丫头的喊声,他好似受了惊吓,手放开花窗,掉头就跑了。跑了几丈远,到了一丛凤仙花旁边,又隔着花影回望,用那个怯生生的表情将寄柔看了一眼,顺手掐了一把花跑开了。

      那个丫头急着要把茂哥找回来,顺手把羊角灯往寄柔手里一塞,说道:“你就往延润堂走,延润堂后殿左手,就是一排盝顶房。延润堂好找的很,有侍卫带着刀的就是了。”

      寄柔立着看了一阵,见茂哥和那个丫头你追我赶地都跑得不见了,才举着灯,往延润堂的方向去了。
      这个延润堂,果真是显眼得很,因为整个王府里,就只有这么一处地方是灯火通明的,还未走近,闻得那一片肃静,就知道是个闲人禁入的地方了。寄柔借着后殿的光,沿墙走着,才走到角门上,看见一个人影,就倚在门边,左右张望着,忽然就高兴地叫了一声:“姑娘!”

      寄柔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轻唤道:“望儿?”

      “是我呀,姑娘。”望儿从灯影下走过来,激动地说道。

      寄柔乍一见到她,还有几分惊讶,待回过神来,想道:有个熟人,总比没有的好,尽管这整个良王府,不管熟或不熟,全都是良王的人。于是对望儿笑了一笑。望儿却想起了在徐府的事,渐渐地把头低下来,也没话了,两个人沉默着进了屋子。这一排房子,想是历代良王办公后的燕居之处,自成一院,有角门通往延润堂后殿。正房空置着,设了地屏宝座。两边各有四五间厢房,寄柔进来的这一间东室,古琴悬画、香药玩器,已全都布置妥当了。其情景一如往昔在徐府的时候。只是从宅门,到了侯门,庭院越发的深了。

      望儿在旁边看着,见寄柔眼神飘忽,心知是想起了徐府旧事,她也不敢多话,只安静地服侍寄柔梳洗了,待她进了帐子,才不失时机地说道:“姑娘,王爷对你多好呀!他是怕你在王府里不认识人,因此特地叫我来燕京的!”

      寄柔笑道:“是王爷跟你说的呢,还是你自己猜的?”

      望儿赧然地一笑,说道:“是……我自己猜的。”说完,见寄柔脸上那个表情,实在不是高兴的样子,遂悻悻地把玉钩一解,正要落帐,见寄柔又拥着绫被坐了起来,转过脸问她:“徐府这会怎么样了?”

      望儿早料到有此一问,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定了谋逆。女的都被送了教坊,男的十五岁以上都被判了杀头……”才说着,见寄柔那张脸都欲哭无泪了,忙又补了一句,“三爷!三爷没死成。那天抄家后他就不在府里了,反正一直没找到人!”

      寄柔颤颤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嗯,我知道了。”然后自己双手把帐子一合,将脸埋在枕头里,压抑着悲鸣,无声哽咽了一场。

      --

      这时赵瑟也在延润堂里,把徐府的后事同陆宗沅说了个七七八八,说到徐承钰失踪一事,赵瑟那个神情,很有些愤愤,同陆宗沅说道:“这件事,必定是庆王世子的手笔,徐家谋逆之事,先头庆王爷那里不也得了信吗?兴许就传到世子耳中了。”

      “十有八|九是他。”陆宗沅颔首道,“宗海这个人百无一用,唯有重情这么一桩好处。”

      赵瑟还惦记着和承钰那件旧的公案,便急道:“那王爷就这样放过徐三了?”

      “穷寇莫追。”陆宗沅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和他无冤无仇的,费那个事情做什么?任他去吧。”

      赵瑟有些失望,只能答了一声是。正要退下,冷不丁听见陆宗沅一声冷笑,忙站住了,正见陆宗沅手腕一扬,手上的一页信笺飘然落在了地上。然后手扶着额头,无限烦恼状。赵瑟暗自的好奇,见陆宗沅的表情也不甚严肃,就上前将信笺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了,“咦”一声,“就为着别人睡了一个抢来的女人,他就将人杀了?听说萧将军治军甚严,不会让他偿命吧?”

      陆宗沅摇头道:“萧泽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因此才特意手书一封,问我该重罚还是轻罚。”他一边沉吟,指节在案上“驾驾”叩了两下,说道:“你替我回信给萧泽。”

      赵瑟答应一声,忙于地上盘膝而坐,面前放着一个脚凳,提起笔来,等待陆宗沅吩咐。

      陆宗沅说道:“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但是大战在即,乍见血光,恐怕动摇军心。虞韶那里,重重罚他一百军棍,若是挨下来了,就继续去打仗。挨不下来,就把尸首给我抬回来。”

      赵瑟听他那末了一句,很有些疾言厉色的味道。心里一个咯噔,忙刷刷几笔,草草成文,将信封好。再往窗纸上一看,见夜色黧黑,已经万籁俱寂了,因想到傍晚是亲眼看着陆宗沅带着冯寄柔一起回来的,恐怕今晚再这样不识相地拖着他,难免有被轰出去的危险,于是嘿嘿一笑,说道:“那……属下告辞了,王爷也早点歇着……”

      “回来。”陆宗沅一声把他喝了回来,然后睨他一眼,说道:“刺杀老王爷,将你重伤的人,石卿让那边的人已经传了消息回来,是一个叫做偃武的,现在已经做了石卿让心腹。你要报仇,冤有头,债有主,找他就是,不要再跟个疯狗似的见人就咬。”

      赵瑟浑身一震,全然不顾陆宗沅话中的警告之意,因为激动,那双细长的眼睛都瞪圆了,“王爷,此仇我非报不可!”

      “你有肺疾,上不了战场。况且他的身手远在你之上。”陆宗沅淡淡地说道,“对付这种阴险小人,不必光明正大地硬碰硬,我自然有办法叫石卿让把他乖乖交出来……这件事容后再议。上个月原蓟辽总督被迁往湖广,新来的这一个,你先去把他的底摸一摸,叫……”他想了一想,“叫程崧先去拜会他一次。”

      “是。”赵瑟应了一声,见陆宗沅以手扶额,两眼盯着面前那一纸蓟辽总督调令,眉头越锁越紧,心知此时不是触他霉头的时候,于是秉着呼吸,悄悄退了出来,也不敢走远了,就在外头那一个禅椅上盘膝而坐,打了一回盹。再一睁眼时,见窗纸麻麻亮的,立时跳了起来,揉了揉酸痛的四肢,却见陆宗沅已经自己熄了灯,大步走了出来。赵瑟忙紧紧跟随,一叠声问道:“王爷一夜没睡?这会是要先洗漱?先用饭,还是先打个盹?”

      陆宗沅不理他,一直走出后殿,忽然停住脚步,听了一阵,说道:“后头新住了人?”

      赵瑟也早听见了,是丫头们早起说话,叽叽喳喳的,往日里陆宗沅在此,从来都是寂静无声的,骤然被这么一喧闹,赵瑟不安地正要开口,却见陆宗沅忽然展颜一笑,也不继续往前走,而是折身往殿后去了。赵瑟跟了两步,走到门里,看见那檐下一个掩着嘴打哈欠的丫头,不是望儿是谁?心里顿时醒悟了,因为还记得自己挟持冯寄柔的事情,心里生怯,于是往后一退,踩在门槛上不动了。

      陆宗沅一路在满院丫头的福礼中走进房里去,一挥手,连房中的望儿都退了下去,寄柔还懵懂地坐在镜台前,满头青丝如黑缎一般从肩头垂到地上,在微曦的晨光中闪着幽暗的亮泽。她抬手举着犀角梳,宽宽的袖子滑到了肘部,余下的那截皓腕,欺霜赛雪,连着映在菱花镜里的脸颊和脖颈,笼笼统统,层层叠叠的,都成了一团雪白。里头偶见红蕊,正是两片不点而朱的樱唇。

      陆宗沅熬一整夜后的疲惫一扫而空,笑着上前,正见那一只犀角梳落在地上,踩在靴底,“啪”一声断了,他哪管那许多,把人拦腰一抱,就扔上了床,正是帷幄里生香,绫被里堆雪。寄柔也不过是晨起,兜肚外头一件薄薄的银蓝纱衫子,四只手乱扯,真是捉襟见肘。才护住小衣,衫子就不翼而飞了,陆宗沅一手握住她双腕,才往头顶一放,说道:“‘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比起你的‘小阿姐一扇篷’又如何?”

      寄柔急着说道:“王爷一晚上没睡,这会得睡觉养养精神了。”

      陆宗沅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晚上没睡?”

      寄柔道:“那个窗纸,一晚上都是莹莹亮的。”

      “那你岂不是也一晚上没睡?柔儿心里在烦恼什么,嗯?”陆宗沅笑盈盈地说着,只觉手下那个绣枕,还有些湿气未散,便微笑道,“听说徐三公子被斩立决,所以哭了一夜?”

      寄柔把脸一偏,两个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似的,密密的睫毛,把眸子都遮住了。只余满头的青丝,铺了整个绣枕,她梦呓似的说了一句:“徐家大夫人是我嫡亲的姨母,难道我该高兴吗?”

      陆宗沅一手撑在绫被上,从后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见她既不反抗,又不迎合,只是装睡,顿觉索然无味,况且熬了一整晚,也确实是疲惫至极,刚才不觉得,这会脑袋一沾床,竟然睡意沉沉,也不管她,自己合目睡去。

      待到那一道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缓慢了,寄柔把身子转过来,在他脸上看了半晌,叫道:“王爷?”陆宗沅只是没有反应,睡得眉目舒展。她大气也不敢出,按住了砰砰跳的胸口,慢慢坐起来,又叫了一声,仍是不答。踌躇片刻,才把一只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又猛然一攥,指甲入肉,浑身的冷汗。

      原来陆宗沅那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两眼清亮,何来半分睡意?

      他把身子冲着床内一转,淡淡地说道:“我睡觉浅得很,你最好一点动静都不要有。”

      “是。”寄柔细软的声音应了一声,背对着他悄没声地躺下来,盯着地上那半只断裂的犀角梳,呼吸渐轻。

      这样像个木偶人般,纹丝不动地躺了良久,寄柔只觉得芒刺在背,哪来半分睡意。于是轻手轻脚地下得床来,梳头换衣后,往良王妃的寝殿来了。时近正午,外头燥热,良王妃那个寝殿,却是廊阔檐深,凉风习习。寄柔走进阁子里,看见门窗半掩,外头几个丫头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打盹,方氏也歪在竹榻上,脚边两个丫头红杏和白露一边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见寄柔进来,方氏把身子一正,叫红杏去拿个杌子来给寄柔坐。

      “娘娘别忙,我也不要杌子,就在这脚凳上坐吧。”寄柔忙把红杏也制止了,自己在方氏脚边坐了,从那半掩的纱窗看出去,正是前梧后竹,清凉怡人,身上穿的那一件薄衫,反而有些寒津津的。她在胳膊上搓了搓,冲白露手上一看,是个黄底黑线的布兜兜,寄柔笑着说道:“做的是个小布老虎吧?”

      “是呢,给茂哥做的。”方氏提起茂哥,脸上的笑意便越发深了。

      寄柔也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恰外头有丫头来,说送了供完佛的波罗蜜来,白露把篾箩一放,走出去了。寄柔便把那个未完成的兜兜拿在手上,反复看了看,在篾箩里找了一根黑线,一根金线,两个搓在一起,穿针走线,给老虎嘴边缝了几道金灿灿的须子。又从手边的花瓶里掐了几朵桅子兰,往里头一填,便缝合起来。

      方氏女红上只是寥寥,因此在旁边看得简直眼花缭乱,不由笑道:“茂哥就爱掐个花儿,现在你给他弄个香喷喷的布老虎,他定要抱着不撒手了。”又赞道:“哄孩子的玩意,你倒是做得又快又好。以前家里有小兄弟吗?”

      寄柔微微一笑,用指尖在老虎须子上拨了拨,说道:“是我原来许的那家,有个和茂哥差不多大的侄儿,因此给他做这个都做惯了。”

      方氏“哦”一声,见寄柔低了头,手指上下翻飞,缝得心无旁骛,唯见那两道纤长的睫毛,微微地抖着。她一时没忍住,便问道:“你说的那家……是犯得什么事呢?”

      等了片刻,听寄柔轻轻吐出两个字:“谋逆。”

      方氏吃了一惊,险些连篾箩都碰翻了。一想到她的命途多舛,极是怜悯,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的好,正踌躇着,见白露从外头捧了一个哥窑瓷葵瓣盘,里头摆着黄澄澄的波罗蜜,并两碗鲜莲子汤走了进来。她那片后襟,却是被茂哥扯在手里,因此两人都是走得牵牵绊绊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一枝红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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