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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珠帘几重(十三) ...

  •   承钰这时候方才大梦初醒似的,见在香前脚走,立马后脚跟了上去。走进房里来,见寄柔穿着一件酡颜色金线绣着花枝花叶的长褙子,里头露着珊瑚色的中衣小袄,正歪在南窗上和杜氏说话,只是眼睛上用一个包了决明子的手巾敷着,露着两道弯弯的眉毛,嘴唇樱红如血的,衬得脸颊如粉捏就的一般。

      杜氏这几日,对着承钰却比从前热情了几分,一见他来,便立起身要叫“三爷”,承钰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下,杜氏便笑着走了。承钰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还没落座,见寄柔把两个手伸出来,娇声娇气地说道:“嬷嬷,我手怪冷的,你替我捂捂。”

      承钰便忍着笑,也不提醒她,只隔着袖子捏在手腕上,放到自己胸前捂着。

      寄柔的手从他的大衣裳一伸进去,隔着小袄,就觉得不对劲,再按了一按,只觉得那个胸膛不是杜氏那么绵软的,“嗖”的一下把手抽出来,手巾一扔,看见承钰笑笑地看着自己。她“哎哟”一声,捂着脸往后一倒,露出的那点肌肤上,早红霞密布了。随即凝神一听,外头动静全无,便放下心来,小声说道:“你这个人……”

      承钰笑道:“我这个人,怎么?”见床边便是圆凳,他也不坐,偏在床沿上坐了,歪着身子和寄柔说道:“我听望儿说,你整天绣经书把眼睛都绣坏了,特意来看看。”

      寄柔“呸”一声,说道:“谁整天绣经书把眼睛绣坏了?”

      “没有?那你捂着眼睛做什么?”

      寄柔便不做声了,手下把一个手帕子揪过来,又揪过去。脑袋低垂着,虽然看不清神色,却感觉真是娇羞无限。承钰心也酥了,原本要把傅夫人说的那些话要告诉她,临到嘴边,却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于是笑道:“开春了,人家都去关帝庙烧香,你去不去呢?要是去,我送你和容儿、芳儿一起去。不过这回我可要一步不离地跟着,别再走丢了。”

      寄柔摇了摇头,指着眼睛说道:“你看我这眼睛,再说我也困得很,改日吧。”

      承钰就近把她眼睛看了看,见果真是肿起来老高,那两丸水银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染了点点血丝,心里一时愧,一时喜的,便扶着她又躺了下来,把那个手巾包又敷了上去,柔声细语地说道:“那我今天也不出去了,等你眼睛好了。”然后叫望儿道:“把火盆点得旺旺的,别叫你姑娘冻手。”替寄柔掖了掖被子,就走出去了。

      回了自己院子,终究是把傅夫人那句话放在了心上,拿起一本《经义》,浮光掠影地翻了几页,只觉索然无味,渐渐便坐不住了,一颗心早飞到九霄云外去。因想:良王三月孝期已过,朝中也不禁宴饮了,何不找宗海吃酒看戏去。于是把书一扔,带了个小厮,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了。

      来到椒园,和宗海一见面,说起近日教坊里新进了几个丽姝,都是【品花录】上名列榜首的,既能走马击球,又能唱曲说书,且琴棋书画,样样不落。因此两人一拍即合,各自骑了马,直奔珠市而来。

      在宫城之外,有一座内桥,内桥之旁,绵延到秦淮河畔,皆是金陵最繁华的烟花之地,其中就以珠市为最。两人缓辔徐行,进了那道逶迤狭窄的巷子,各自下得马来,宗海说道:“有一向没来了,也不了解如今的行市了,从哪家看起呢?”

      承钰可有可无地,便道:“时间尚早,一家家挨着看吧,兴许有意外之喜呢?”

      宗海自无不可,两人便挨家挨户地走访起来。有的把人搭眼一瞧,骇个半死,掉了头撒腿就跑,有的粗看几眼,觉得还有几分颜色,于是坐下来,品两杯香茗,听一段戏曲,给了赏银便走出来。偶也有容颜殊丽,言语可人的,宗海便上去调笑几句,混个脸熟,也就辞出来了。一直逛到快巷尾,承钰只是摇头,连评语也懒得给了,来去只说两个字,便是“不好”。

      宗海把辔头从小厮手里接过来,奇道:“方才见的那一个,已经是少见的标致了,怎么还是不入你的眼?”说着,忽的贼笑一声,揶揄道:“难道是整天对着你家那个什么‘柔妹妹’、‘软妹妹’,以致看谁都是‘不好’了?”

      承钰便将眉头一皱,仿佛宗海那句话很不入耳似的。宗海自然知道承钰的脾气,也晓得自己又说话冒失了,忙把话头一转,说道:“我看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满面春风的,难道是家里又有喜事了?”

      承钰闻言便是一笑,却不回答。他的小厮博山嘴快,笑嘻嘻地说道:“可不是家里有了好事?还是我们三爷的好事哩!”

      宗海脚步一停,惊讶极了,也不去管承钰,只催促博山道:“什么好事?快说快说!”

      博山觑着承钰的脸色,笑意不改的,便打着胆子,笑道:“这一向我们府里的老太太和夫人们都商量着,要给三爷娶亲了,定的就是大房夫人娘家甥女,在我们府里住的表姑娘。而且听夫人房里的在香姐姐说,庙里的得道高僧给我们表姑娘算过命,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少不得做个公侯夫人了!”

      他这话,承钰前半段自然是或多或少的也听闻了,后半段却是闻所未闻––一边想到,怪不得傅夫人那么爽快就改了口,一面急忙将博山喝止了,因为他这话当着宗海的面说,实在是大大不妥。徐家再富贵,也不过寻常官宦人家,动辄就要做公侯,岂不是得造反了?于是拿马鞭在博山脑袋上敲了一记,骂道:“那些丫头们整日里叽叽喳喳的,又爱开玩笑,想是你听错了,也敢在世子面前穿凿附会?”

      宗海笑道:“无妨无妨,博山,你继续说。”很不在意的样子。

      博山哪还敢再说,把脖子一缩,咕嘟着嘴,委屈地嘀咕:“真是夫人算过的,还是个得道高僧哩!”

      承钰不以为然道:“凭他什么人,不过剃了头,敲了几天木鱼,又不曾点石成金,腾云驾雾,也敢妄称得道高僧了?不过绞尽脑汁说几句吉利话,好哄得人家多布施几两银子,听的人高兴,便是日后做不得公侯夫人,难不成还回去找他去?表姑娘的命,还用他算?但凡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相貌不差的,又有几个日后过得不好的?”

      博山点头如捣蒜,谄媚道:“将来做了咱们三少奶奶,那命自然更是好上加好了!”

      承钰便忍不住转怒为喜,骂了句“滑头”,便翻身上马,要回家去了。在马上还没坐稳,宗海却冷不防把他袖子一拉,鼻孔翕动着,四处去张望,嘴里说道:“好像是花香,不是腊梅,倒像是牡丹,只是这个季节,怎么还有牡丹花开呢?”

      承钰道:“古人有温室育花的法子,寒冬腊月里催的牡丹花开,也不稀奇。”一边走着,那花香越发盛了,两人好奇心大炽,循着香味找去,走进一个乐户人家,被家丁领着,过了穿堂,到了一个院落,见当院凿地为坎,坎上用纸糊的密不透风,凑近一看,见纸上穿了几个小孔,从孔里正好将那温室里的情景看得正着,果真见竹笆做的花床上,开着上百朵碗大的牡丹,被刚浇上去的滚水热气烘着,姹紫嫣红,云蒸霞蔚。

      宗海啧啧称奇,连着对这家的主人也好奇起来。承钰因笑道:“不必看了。我知道这家主人必定生的平平无奇。”

      “你怎么知道?”

      “若真是美貌,何必用这些奇巧淫技来招徕客人?汉书里的召信臣就以此法催发百花,这家主人不过略读了几本书,依样画葫芦罢了。”

      宗海讪笑道:“照这么的,我连汉书也没读通过,岂不是连个妓|女也不如了?”

      两人说笑着,便去求见主人。那家丁却说主人正在待客,将他两个领到一间雅室里坐着。三面围墙,都用干草覆了,宗海便笑道:“怎么,这房子是树不成,冬天里还得用稻草围着,怕冻坏了?”

      话尤未落,闻得丝丝缕缕的芬芳从墙缝里透出来,又被火盆催着,香气愈浓。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只是香的太过了,叫人鼻端充斥了,简直闷得透不过气来,承钰便走过去将窗扇打开一个缝,又在墙面那里敲了敲,听见“驾驾”回响,便笑道:“原来如此,这墙是中空的,又挖了气孔,里头撒了香粉香料,热气一蒸,就透出来了。这个法子还有点意思。”

      那家丁替他们添了茶水,笑着说道:“这位公子猜的一点不错。不过我们用的不是香粉香料,而是花露。”

      “好像是蔷薇的香。也是你们那个温室养出来的?”

      “正是。也是用的古法,取金器为甑,蔷薇花蒸汽成水,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最后用琉璃矢贮藏了,撒在衣裳上,弥久不散。”那家丁笑道,“我们家也兼卖香露,公子可要给家里夫人小姐们带上两瓶?”

      承钰和宗海对视一眼,各自拍案大笑。宗海揩了笑出来的眼泪,说道:“原来还是个做双重买卖的。”

      他这话说的露骨,那家丁也不动色,只陪笑等着。承钰便想了一想,心道:香露也不算什么,只是这种地方的东西,拿回家去给柔妹妹,恐怕她嫌腌臜。于是说道:“不要了。”

      宗海早性急了,催促道:“快快叫你们主人出来说话!”

      那家丁支支吾吾的,宗海等不得,把庆王府的牌子往桌上一拍,说道:“速去!”

      家丁见状,哪敢说个不字,一溜烟地走了。

      谁知等的一盏茶也喝尽了,那家丁始终不回来。宗海身为堂堂世子,何曾受过这样冷遇,那张团团的童子脸也快要变得铁青了。承钰只想息事宁人,便劝他道:“这人如此故弄玄虚,想必早已计穷了,咱们花也看了,香也闻了,也可尽兴而归了。”

      宗海冷哼一声,说道:“走吧。”往桌上扔了一锭银子,两人便起身要走。才穿过走廊,经过一个锦帘低垂的屋子,却听见里头一个人高声吟道:“兴废从来固有之,尔家忒煞欠扶持。诸坟掘见黄泉骨。两观番成白地皮,宅眷皆为撑目兔,舍人总做缩头龟。”念完之后,又极尽造作地长叹一声:“想当年定国公与羌人大战西疆,血舞黄沙,何等的英雄。如今他的子孙们,却是一代不如一代,通通变作缩头乌龟了!”

      承钰不听则已,一听大怒,犹自克制着,隔着帘子冷冷地问道:“这位公子,你这话可是骂我的?”

      帘子“刷”的一下从里面撩开,露出赵瑟那张笑眯眯的脸来。他冲着宗海一点头,然后说道:“不错,徐三爷,我正是骂你这个大王八。”

      徐三公子的大名,在金陵城中自来都是路人皆知,因此承钰见这么一个陌生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为怪。只是他毕竟少年气盛,涵养再佳,被人指着鼻子大骂王八,也早发怒了。一把搡开赵瑟,走进房内,左右一看,见又一个人,被一个妓女娇滴滴地偎着,却浓眉紧锁,满腹愁绪的,头也不曾抬一下,只是看着那杯里金黄色的酒液发呆。这个却是认识的,正是虞韶。

      这几个年轻人,一个是赵瑟拉着虞韶来逛教坊,教他借酒消愁,谁知碰上承钰,便有心挑衅,一个是宗海,先有被人在这家拔了头筹,再有和虞韶赵瑟自幼便是相看两厌,承钰和虞韶两人,自是更不消说了,三言两语的,就把贵胄公子的尊贵都扔到了脑后,拳打脚踢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珠帘几重(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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