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黛》顷刻花开

1、命运的相逢

　　多年前，黛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还是青黛的发，黛青的眼睛。然而，当我的眸中渐渐敛去波光，我的发褪成雪样的白，我的青春凋落成别人唇上的花瓣。

　　只是十年。

　　我并没有老。

　　我只有二十二岁，却，好象把一生都过完了。

　　貘黛，这是个久已无人提起的名字，不为人所知的名字，含在舌尖微微发苦的名字。

　　我的名字。

　　“黛，你太弱了。”母亲苦笑着，这样对我说。

　　“这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父亲偶尔，会冷冷地睨我一眼。

　　“黛小姐，你得学会自己吃东西。”嫫嫫的眉头紧皱，象含着一枚奇苦的年荪果。

　　这就是我的记忆，我的过去。

　　广阔的静寂的园子，仿佛从来都水波不兴的池塘，空得让人心里发凉的房子，那里面，依着我的主意，一匹匹悬着颜色鲜丽的缎子。我还记得沿着院墙的地方，那高出院墙的树上，大朵大朵盛开的白玉兰花，散发着甜得腻人的香气。

　　每次忆到这里，离的出现总会象突然扯破一幅窗纸般，出现得那样分明。

　　“黛，你是黛么？我是你的大哥，我叫离。”

　　树很高，阳光透过枝枝叶叶，依然眩目，我仰着头，看那个绯衣的少年，从院墙跃到树上，又从树上荡到我的面前。

　　他笑得如阳光灿烂，那抹笑就烙烫了我的眼睛。

　　“离？”

　　我梦呓般呀呀开口，惹他加深笑意。

　　“对。离。一直想来见见你，皇家唯一的，唯一的，不会自己进食的小妹妹。母亲她把你藏在这里。”

　　“离。”再次重复，这是我第二次，第二次听到别人的名字，记住别人的名字。

　　“离！”

　　我愕然抬头，这一声呼唤，分明不是出于我的声音。

　　“弱。”离伸手替我顺一顺发，我惊骇地退出几步。

　　“不要紧，弱是你的第二个哥哥，小哥哥，我的弟弟，你明白吗？”

　　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我要挣开，却挣不开——委实太没有气力，只好瑟瑟地看离将另一只手贴上墙壁，一瞬间墙面——大片的墙面变得透明，一双冷得象冰一样的眸子撞进我的眼睛。

　　纤瘦的白衣的少年，如果不是那双凌厉的眼睛，几乎以为风也可以将他吹倒，那双眼睛平静地扫过我。

　　“弱，这个就是黛了，貘黛，我们的小妹妹。”离收回手拍拍我的头，墙面闪动一下，象泛过一圈涟漪，透明感却没有消失，我移开目光，看见弱的手掌，纤毫可见地贴在墙上，他的伸手，和离的撤掌，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

　　“要走了，离，父亲叫你去。”弱只说这么一句，就放开手去。眼看着墙面恢复实体，那一种心悸的感觉，这才慢慢自我身体拔除。

　　“好了，要去了，黛，明天大哥再来看你。”离又拍拍我的头，敲击一下墙壁，“弱，帮我一下。”

　　墙的那边一无动静，他又敲一下，“弱！”仍然没有回应，“真没办法，只好由来处来，自去处去了。”离依然笑着，攀回树上去，我再度仰首，看他消失在墙头。

　　“黛！”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他的声音犹然如在耳边，“明天大哥再来看你。”

　　“离。”我再重复一遍他名字，是我的哥哥们啊……嫫嫫好象曾经提起。

　　“……都说弱少爷生得弱，想必活不下来，结果弱少爷成长为那么优秀的孩子，倒是黛小姐，眼看快成人礼了，怎么就还不会自己进食呢？这样的孩子，若不是生在皇家……”

　　嫫嫫的话，每每在此处嘎然而止，可是，我是很明白的，很明白的。

　　这样的孩子，若不是生在皇家，早就被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不是吗？

　　可是，谁叫我生在皇家，生在皇家，生在魇族第一等的名门望族的皇家？

　　皇名月，我的父亲，仅仅见过数次，优雅冷傲的父亲。他是餍族除了王以外最高贵的人，而他，甚至比王更有名气，传说中更比王还强，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才能保护餍族没有在舄族的侵袭下沦亡，一度还凌驾于舄族之上，成为西方大陆的霸主，同时也让自己成为阗朝皇帝的拉拢对象。

　　相较起疏离的父亲，母亲与我显然见得多些，可偏偏我记得父亲，印象清晰深刻，而母亲却淡漠得象雾中的影子，让我几乎忆不起她的脸。母亲是晴姬，阗朝的公主，她的下嫁是父亲的荣耀，也是父亲的束缚。娶了这位公主，父亲势必不能再有别的女人，而餍族的血统是越纯正越强的。然而父亲是不会屈服于这种束缚的人，因此，当母亲被浩浩荡荡地迎进京里，父亲刚刚遣散的姬妾已经给他留下了一个孩子——他的长子，我的长兄，皇圻离。

　　我不知道对众人来说，寄予更多期盼的孩子是哪一个，血统纯正的长子圻离，还是血脉高贵的嫡子綮弱。总之，不可能是我，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他们都宁愿我不曾出生，然而，即使在荒凉冷寂的别苑，我依然长到了该行成年礼的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