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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之二 蜃气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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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气楼」
没有过很久,去见祖母的时候,她开始谈论理子的婚事。
“几位大名似乎都有意向你父亲求娶你呢!不过,也有别的人,像是细川家和摄津晴门,你已到了这个年纪,差不多该筹备起来了。”
理子的新母亲微笑起来,“理姬想要嫁给怎样的人呢?”她看起来还是个少女,却已经是父亲的正室,并且育有一子,享尽荣宠了。理子每次看见她,都觉得那肯定就是自己以后的样子。
尽管如此,“……大概是,像平安时期的贵公子那样的人。”
脑中很突兀地浮现了三日月的影子,理子挥散掉那种想象,盯着身前垂落的精美织料回答。
又风流又孤高美丽,尽管性子一般,但是到哪里都再找不到那样的人物了吧。
“啊,那就要嫁到公家去才可以了呢,嫁回近卫家如何呀。”她打趣道。
“……”或许如此,虽然可能性很小。理子只好对她露出微笑,她自觉笑得非常勉强。
没有人会知道她的想法,也没有人能知道。说到底,不管是嫁给谁,那又是怎样的人,都不是自己应该操心的问题。
“……身为女子,义辉的荣耀就是你的荣耀。”庆寿院像是看穿了理子的想法一样放下手中的经书,“他的失败也是我们的失败。”
“——为了不辜负他的苦心,你也要有此自觉才可以啊,理子。”
她偷偷看了看祖母的表情,发现那非常严肃之后,低声回答了,“……我明白。”
“不要这样沉重啊,母亲!我们聊些好事吧。”御台所又笑着说,“理姬来之前不是还在同您说吗?又有孕了呢……”
她一脸喜悦地说道。
那确实是……让理子觉得,就像是将来的自己。肯定也只是不断重复那样的过程和结局,生育子嗣,把他们教养成人而已。那之中并没有别的选择存在吧。
“……如果我嫁人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回到居室后,理子认真地问他。
三日月像是仔细思考了一下,虽然完全没有思考的必要,“不,如果能够将我作为嫁妆带走的话,我还是可以一直陪伴你的哦?”
“父亲大人不会把你这样的名物给我吧。”
“谁知道呢,义辉可是非常宠爱你啊。”
宠爱也只不过是衣食无忧,偶尔被提起罢了,理子实在不敢过多看重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地位,何况弟弟已经出生了。听闻他对那孩子倒是非常宠爱。
“而且,我不会把你带走的。”她断言。
“哦呀?”
“因为那样的话,就得让你看着我老掉的样子,生育的样子,还要看着我和丈夫在一起的样子。很讨厌所以不要。”
她看了看他的神情,依然没能看出他的想法如何。
“……啊,那确实很讨厌啊。”然后,这个人感叹起来,真不知道他是些什么意思呢。
有时觉得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也确实显得暧昧极了。但是三日月什么都不说。
他即让理子觉得有所希望,又让她觉得失落。器物所化的付丧神真的懂得她的情感吗?还是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呢,可是他做了那么多一点都不像没有理由的事,就是因为做的太多,才让人难过。
理子只好翻起今天没看完的书,上次在祖母处见得葵之上的能剧后,她找来了源氏物语想看看,于是顺手翻到了夕颜死后的一章,只见上书着:
「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等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她翻过那一页。公子便于是又见到了新的女子们,固然无法忘却夕颜,却也有紫姬明石之流为伴,料想这感情终是有所不同的。至少她明白,自己那心思连恋情都算不上,并且注定无始无终。
「女郎花」
月初时,理子在帘外看见了新月。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可依然是很难得的机会,“看,三日月呢。”
她回过头,指着那轮不盈的明月对他说道。
“哦,确实是许久未曾见到了呐。”他感叹起来,“真好啊。”
她仰望着那轮明月,“果然和你眼里的一模一样。”
“大概是被施以了相同意象的关系,”他回答,突然又靠近了她一点,低下头,“真的一样么?”
为什么要离她这么近呢,理子想,“一样啊,一定永远都不会变吧。”
“……有形的事物终会毁灭,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东西。”三日月淡淡地说,这个人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确实像月一样清冷又孤高。
“你没有形体,那是刀的形体,并非你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他身上的结回答,“所以,会毁灭的只有我们。月亮消失的时候,也没人能当它不存在啊。”
“欸。”他笑起来,“那可说不定,尽管我从未被人使用,也保不准会成为废铁啊,哈哈哈。”
“……没有人会舍得的。”
是啊,这样的名物有谁舍得。
所以直到理子死掉很久很久之后,他都肯定还会存在吧。
“就是说,将来你还会看着我的弟弟成为将军,紧接着就是他的子嗣……这样一直下去吗。”理子问。
“嗯嗯,我想是那样。”
“那,到时候你还会对别人显形吗?”她问。
如果不是让她满意的回答的话,她就……呀,好像也没什么可对这个人做的了。
甚至如果他不愿意,理子随时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三日月眨了眨眼,转过头,像是沉思一样又露出微笑,“大概……不会了吧。”
“大概?”
“实在是辛苦之事呐。就像姬君终要出嫁一样。”
他覆着黑色织物的手轻轻碰在了理子脸上,声音也淡淡的。
那点在脸上流连的热意让理子有点无所适从,只能由着他的动作,指尖擦过脸颊、擦过唇角,滑到下颌,“辛苦?”
“是呀。”他复又撩住她耳后的垂发,像是玩笑那样含笑说。
“就这么看着你长大……不想将你交给别的男人的心情,多多少少还是有的呐。”
那笑容真是可恶。
“没有别的了吗?”理子问。
“……”
不再有回答。
她重新望向他眼底沉寂的弦月,和天上的那轮一模一样,永远都只能被仰望。
“你这人好讨厌。”她说。
待她走掉之后,男人依然短暂地注视了一阵那份月景。
“‘……何故让我入此迷途呢。’”
那皎月下最终只余下他的低声。
四月初时,刚得了第二子的父亲突然叫来了理子,和她说,“我欲将你嫁与松永之子久通,你愿意吗?理子。”
可是那也并不是能够让理子肆意回答愿意与否的话,她觉得脑袋空空的,这种时候终于还是来了。
尽管早有预感自己会被嫁给他人以换取利益,这毋庸置疑。但松永久秀与父亲已是不死不休之势了,把她嫁过去又能怎么样呢?那岂是靠女人枕边言就可以改变的局面啊。可是她纵然有千万句话想说,也改变不了即将到口边的话。
“……我愿意的。”
理子垂下头恭顺地说。
父亲沉默了一下,把她抱住了,这显然又是不合礼的,他说,“理子啊。”
“……父亲大人。”
他离理子幼时、尽管隐忍却依然有着豪情壮志,一心复兴足利家又唾弃着懦弱的祖父的父亲已经很远很远了,自从弟弟相继出世之后,理子再也不怎么能见到他,但是父亲就是父亲……他的怀抱还是这样温暖,尽管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不顾礼节地笑着轻易把理子抱在肩上。
她觉得大脑还是一片空白,那之后自己很快就被送回居所。侍女们知晓缘由后,个个面面相觑,哀叹道,“怎可如此狠心,让您去那样的地方啊。”
隔天三日月宗近就被搬到理子的房间了,屏退下人后,青年马上出现在她面前。
“……父亲把你送给我了。”她说,“是我向他讨要的。”
“我知道呢。”
“我要嫁给松永久通了,你知道他是谁吗?”她继续说,马上感到了泪意,怎样都止不住,马上顺着眼眶流下来,“我不想嫁给他啊。”
理子被抱住了,她趴在他怀里抽噎起来,“我不想嫁给他。”
“我知道。”
“他和松永久秀都一心想杀死父亲大人……我不想嫁给他……”
“……我知道。”
男人带着热意的手覆在她发顶,小心地拍着她的头,像哄小孩子一样。这个人是否又真的把自己当做小孩子呢。
“……没事,就算你嫁人了,我也会陪着你,然后保护你的呐。……毕竟这样的话,我就是你的嫁妆了呢。”
她的抽噎停止了一瞬。然后三日月听见怀中传来少女冷静的话语声,“不……我说过,我不会把你带走的,我也不可能把你带到那种地方去。”
理子攥紧了他的衣袖,“那样我死掉之后你就是松永家的东西了……他们不配有,那等奸恶之徒哪里配有你……”
啊……所以,最后还是不能有这个人的陪伴啊。
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的一瞬间,由自己做出的决定产生的瞬间,理子已经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那么,要神隐吗?”
没有任何征兆,她听见了三日月的声音。
理子抬起头,她噙着眼泪,惊讶地看着视野上方的男人,他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目光清澈得像他眼里的上弦月似的,好像凡世一切都无法在他身上停留,爱无法,怨憎离恨一样无法。
“神隐?”她喃喃着这个词,用梦呓一样的语气说。
“没错,我知道你的名字,可以把你带到任何人都无法找到的地方。那就不需要嫁给他,不管是天下角逐还是群雄谋起,都和你没有关系。……然后,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吧。”
连他的声音,他拥抱自己的力度也温柔得像是梦呓。
“不会老吗?”
“哈哈,最先在意的是这个呢。我想不会哦。”
“那,会到哪里?”
“如果作为神刀被供奉的话大概是神社,不过我的话,会流离失所,很无聊也说不定。”
“我觉得不会那样……”
……这本来就只是梦。理子伸出手抱住他,“……真好啊。”
他未有答复,好像还在等她下决定,和面对父亲时一样,言语被自己说出来,就像是从壶中倒出水一样轻易。
“……不可以。”
——三日月像是早有预料一样静静地注视着她。
理子也只是望着他美丽的面孔。被称作最美的剑,那面容足以让女子轻易心跳、萌发爱恋,但是她现在只想要哭泣了。
“……我是将军的女儿,三日月宗近不是我的剑而是足利氏的剑。”她说,“剑听从主人的意志,女儿遵循父亲的意愿。……我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存在。父亲大人命令我嫁给谁,我就要为了他嫁给谁。”
就像祖母说的那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从来都不是理子可以任性的事情,不要说是松永久通了,就算是更加荒唐的指令,理子也要去接受才行,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没有父亲大人的话,自己连这容貌,这身躯,心悦他的机会,见到他的机会和爱慕他的心都不会有,自己浅薄的生命也只配为父亲的愿景筑下基石,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为了这个姓氏,为了父亲付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是啊。”最后,三日月轻声说,“那么我很快就要和你分别了呐。”
“至少现在你是我的啊。”
理子抱紧他,小声说,过了一会,她轻声问。
“……你刚刚说带我走,是想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意思吗。”
一直……在一起。
听起来真是像最甜腻的毒药一样,浓稠得能攥住人的喉舌,尽管世上应该并没有如此甜美芬芬的毒物。
这个问题理子并未能得到回答,三日月又沉默下来了。
又是沉默,她大概永远都不会懂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因为这个人的姿容,所以她的沦陷就显得理所当然了,真是自作自受。而他由始自终可能也只把她当作主君的女儿,所言所语行动不过是出于尊敬喜爱,而一点发自内心的,近乎恋人的感觉都没有吗。
他连个确切的、能让她断送掉所有恋意,心灰意冷的答案都不肯给她。
“……好无情。”她像是叹息那样说。
可其实又不能说那是无情,说是多情却也显得怪异,连这一点也是又可恨又无法割舍。全都教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