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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父与子 ...

  •   第九章父与子

      沿着塞纳河逆流往上,瓦尔市虽然还没有到,但是这条航道已经折入基尔伯夫河了。基尔伯夫河的状况看起来并不比塞纳河好上多少,它仅仅只是河面更宽广些——波浪浑浊,几近发黑,簇成一团一团的菜叶子围着死鱼,从远处顺着河流飘下来,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道。天气也并不好,云压得很低,像黄疸病人的脸色。
      但是看起来,这些景致丝毫不能影响到船上的两个少年的兴致。
      站在甲板上的一个少年放下望远镜,从他上扬的嘴角可以看出,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好极了。
      “好家伙!艾伦,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啦!”
      “当然!这艘驳船虽然很小,速度却不慢,一天总可以走上四五十海里呢。”
      “我看准是那样的。瞧啊,我都快能看到瓦尔的钟楼了!不过,照你这样走,你是想要游回伦敦吗,艾伦?”
      “也许,差不多可以算是了,不过这不是海船,一出基尔伯夫河就不能再用了。”
      先前我们还只能听到那个被叫做艾伦的少年的声音,这一会儿,他从窄小的船舱里钻出来,也来到了甲板上,在第一个少年身边懒洋洋地躺下了,嘴里还叼着一支烟。
      “那真令人期待,”头一个少年——当然,他就是我们那位年轻的爱德华勋爵,偏过头来看他那位金发的朋友,“难道你是要把这些难闻的鲱鱼都摆到伦敦的花园街市场上去陈列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得了吧,你别想骗我了,艾伦!你别以为我总是睡着了,其实我可警醒呢!每次船在港口停下来,除了将那些该死的鲱鱼一筐筐运上运下的,你还运了点别的东西,对不对?你总不可能是做正经生意的。”
      这句话让他那位金发的朋友咧开嘴笑起来。
      “当然不是。”
      他一个骨碌跳起来,紧接着又钻回船舱去。两三分钟之后,舱门重新打开,艾伦•丹吉尔斯滚着一个大木桶来到甲板上。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铁楔子,插进木桶盖的缝隙里,并且用一块马掌铁当作锤子狠命地击打了两下。很快铁楔子就嵌入到木桶盖里去了,他将木桶的铁箍往下松了松,再将铁楔子强行转了个方向——这下子木桶就被撬开一条细缝了。
      小爱德华勋爵赶快找了个杯子,拿手绢胡乱擦了擦,递了过去。艾伦•丹吉尔斯将桶身倾斜,汩汩的酒水流了出来,香飘四溢。
      当他重新将木桶立起来,并且拔出铁楔,这样木桶又密合严实了,看不出一点儿痕迹。
      年轻的勋爵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位金发的朋友,显得既好奇又兴奋。
      “这真是好主意,艾伦!一点看不出来你动过它!”
      “噢,是的,不管是看守酒窖的、还是运酒的,都会用这种办法弄点儿酒喝。你不尝尝看吗,爱德华?”
      年轻的勋爵喝了一口,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尝过这么美味的葡萄酒。是的,因为偷来的东西总是更美味些。更何况,这玩意儿还没有上税呢。
      “品质很不不坏,艾伦,这准是科尔比埃山下面一带的园子里的葡萄酿成的酒!你是要运这些法国酒去英国卖吗?”
      “你猜得没有错,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不打算为这些巴克斯的祭品付上哪怕是一个生丁的税款。”
      “好吧,我这下子明白你的买卖啦,艾伦,这听上去真有趣儿,对不对?”
      “噢,实际上,没有你想的那末有趣。”
      “实话说,那也总比回伦敦好。因为一回去,复活节的假期就结束了,我父亲准又要押着我去上学了。他总是强行把我塞进马车里,然后马不停蹄地带到学校。公学的围墙可比监狱和精神病院的还要高,我看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修道院的院墙能跟它一较高下了。你知道吗,艾伦?以前我和你能爬出去的那些地方,现在都已经重新修葺了。因为道格拉斯先生可不想再担什么责任了。”
      “哈哈,我想也是,”这个叫艾伦•丹吉尔斯的金发少年调皮地眨眨眼睛,“我突然在想,要是被你父亲知道了我带着你干这个,他准会杀了我。”
      “噢,得了吧,别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啦,我们已经离巴黎有些距离了。以他的视力,是看不到我们俩的。”
      “是吗?”
      金发少年将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重新点起了一支烟。实话说,出于职业直觉,他总有些疑心,觉得有人在看他们呢。
      ——上帝保佑,只要不是来抽税的条子就好。

      眼看着快要到瓦尔市了,但是艾伦•丹吉尔斯却扭转船舵,抛下锚,将船靠了在一个小小的浮木码头上。他吻了一下小爱德华勋爵脸颊,摸出自己的蛇皮烟丝袋,塞在对方的手里。
      “你能上岸帮我买一盎司的烟末吗,爱德华?要口味强烈的,能装满这个袋子就成。”
      “当然可以,非常乐意。”
      年轻的勋爵也回吻了一下自己那位金发的朋友。他将烟丝袋攥在手心里,紧接着跳上了岸,动作十分轻快。
      而艾伦•丹吉尔斯则一直看着小爱德华勋爵跳过码头的岩石台阶,上了岸,并且身影越来越小——他才转过头来,靠近船舷站着。这样他就能看清水底的情形了,河水并不清澈,但这并不会太影响他那敏锐的判断力。他拔了一支鱼叉在手,对准水面,深深地刺了下去,一下,又是一下。他能感觉到,水底下有个如同鲇鱼般的生物,它如此之灵活,以至于每一次都与鱼叉那尖锐的铁刺擦肩而过了。
      但是艾伦•丹吉尔斯依旧充满耐心地、一下又一下地刺过去,尽管每次都是徒劳。
      ——好极了!
      某一刻他在心里想。因为下一秒,这个金发的少年一脚踩上船舷边的开关,原本撒在水底的渔网徐徐收起。那个影子般的生物一定不会察觉,刚才艾伦•丹吉尔斯的鱼叉,已经不着痕迹地将他赶到了渔网的埋伏里了。
      因为等他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被渔网紧紧缚住,吊了上来。
      艾伦•丹吉尔斯点起一支烟,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刚刚捕捞上来的猎物。
      “水下的朋友,旅行的滋味如何?”
      “你要是那样想知道答案的话,你可以换我的位置试试看,年轻人。”
      渔网被高吊在桅杆之上,网中的猎物是一个小个子的、生着淡栗色头发和蓝色眼珠的小男孩,他知道挣扎是徒劳的,所以反倒十分镇定。只是他浑身是水,衣着单薄,冷得直打哆嗦。紧接着一把冰冷冷的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
      “你是来船底下摸鲱鱼的吗,小朋友?”
      “不,是老鲶鱼介绍我来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找人去问他。我听说你们总该需要一个帮手,听着,我很有经验,法文也很流利。艾伦,要是你被发觉找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掺和进来,你难道就不怕路上什么时候被抽税的条子们拦住了吗?他们总会送你上绞架的。当然,如果你一心想戴上绳索制成的项链我也没有意见。另外,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这把枪做得太不像真枪了。”
      艾伦•丹吉尔斯拿枪敲了敲对方的脑袋,又重新收回口袋里。
      “这听上去有点儿意思,小朋友,但是要是我不答应决定把你沉船呢?你知道的,我已经有一位同伴啦。”
      “这是不可能的,你最好不要这样想,你那位同伴不会再陪你继续旅行了。因为我已经把你抛锚的缆绳给割裂了,瞧,天上的乌云在聚集,要不了几分钟,东南风就会刮起来。风一刮起来,你可怜的这艘小驳船就不得不离开码头,随流而下了。”
      “噢,你干得真不赖,小朋友,”金头发的年轻人紧紧地盯着他看着,“为什么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眼熟?”
      “唉,那准是你的错觉。听着,为你的安全着想,你最好不要想你那位同伴了,你和他在一块儿是自找麻烦。”
      这时候乌云聚拢成一团,东南风果然刮了起来。

      等到我们年轻的小爱德华勋爵回到码头,他只能看到那膄小驳船离去的身影啦。他跺脚、大叫,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因为河流永不会洄流。
      他甚至想跳进水里,企图去追回那艘船,但是他最终终于没有那样做。有人在身后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教他动弹不得。紧接着,那种熟悉地、既冷酷又严厉地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您应该回巴黎去,乖乖呆在您母亲身边,我亲爱的小勋爵。”
      他的那位公学校长现在已经牢牢地把他抓住了,他可跑不掉啦。而且,他正在被他的公学校长拎起来,强行塞进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里。
      “听着,您现在就该回去了。”
      这位小勋爵顺从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声不吭,心里却在想。
      他那位金发的朋友,艾伦•丹吉尔斯准又嫌他是个麻烦、累赘,丢下他去干一番有意思的事业去了!
      唉,上帝!可是他又是那么地喜欢跟他那位金发的朋友呆在一块儿!
      这种认知让我们年轻的小爱德华勋爵感到非常沮丧、伤心,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掏出手绢痛哭起来了。
      坐在他身边的道格拉斯先生一点儿也不为所动,只是不断催促马车夫跑得再快些。
      不过,对于小勋爵而言,他可从来没有指望这位严厉的校长先生能够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因为于成人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追名逐利和繁文缛节,而无穷无尽的、冷冰冰的规则和物质则填充期间,再不留一丝空隙。
      也许有些东西,他们年轻时候分明也是明白的,但是等他们成长之后,便再也不愿意去理解了。
      一直等到他哭累了,他才抽噎着问:
      “我父亲到哪里去啦,道格拉斯先生?”
      “我不确定。”
      道格拉斯先生耸耸肩,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上的一份《法兰西新闻报》上。
      “那他去干什么啦,道格拉斯先生?”
      “他不管做什么,总是因为他不能看着你会陷入不安全的境地中,我亲爱的小勋爵,哪怕一秒钟也不成。”
      道格拉斯先生将手上的报纸翻过来,这样他就能够看到广告栏上老鲶鱼留的消息了。他用铅笔在上面划了一道痕迹。
      『给A•D先生,此人曾拜访佩尔汤大夫位于某某街的诊所』。
      他停顿了一下,想,佩尔汤这个姓氏,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老古玩店的藏画……布朗夫人的钻石项链……佩尔汤大夫……这三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说不定他就快找到能解释那位行踪奇怪的让•雷诺伯爵的答案哩。
      但是这些线索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布朗夫人已经告诉他让•雷诺伯爵留在巴黎的地址了。十有八九他很快就能抓到那个干坏事的家伙啦。
      这使他想起来,和那位变小的公爵分手前,小公爵掂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得去把小爱德华带回来,只有看到那个孩子安全无恙,我晚上才能够闭上眼睛。那末,我的事情,就暂时交给你了,我最亲爱的雅各。我等你的好消息。』
      或者更早之前,他们间的情景和对话是这样的。
      『唉,雅各,我要怎么办?你瞧,我收到的这封匿名信很明显来者不善。』
      『很显然您的秘密已经被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握在手中了,虽然我想不出来会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您瞧,变小了又不犯法。』
      『是的,这确实不犯法。但它会损害我的名誉。听着,我可不想成为伦敦下午四点茶会的谈论对象,更不想被人当怪物一样围观。紧接着,我那些可亲可敬的好亲戚们就都会以为我得了甚么怪病,蜂拥而至啦!』
      『总之,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您现在变小了,是吗?』
      『这是当然的,雅各,我还以为你能明白哩。』
      『我当然明白,但我并不确定它对您来说如此重要。』
      『它对我来说至关重要,雅各,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我。要是有什么事情能比它更要命的话,我看就只有我那个淘气的小爱德华了。我求求你了,雅各,你得赶快找到让•雷诺伯爵,找到解决的办法。我记得你亲口答应过我,一定会让我变回来的,对不对?』

      ——那是当然的。
      道格拉斯先生心想。
      继续低声抽泣着的小爱德华勋爵是不会理解他的烦恼的,同样地,道格拉斯先生也只会刻板地认为,小勋爵和一个没有身份的男孩交往是危险而且有失体面的。看起来此刻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同样坐在这辆狭窄的马车上,朝着巴黎的方向轻快地奔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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