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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英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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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范丞相笔力深厚,写的是眼下的秋景,说的是心中的秋声。
雁门关城楼上的大炮上结了厚厚一层白霜,手一摸感觉能撕下来一片皮。巡逻的士兵尽管在走动,还是冻得上下牙齿打架,下颚跟抽筋似的绷得死紧。地上也白白的一层,印着些许杂乱的脚印子。所幸大同府开煤不少,关楼里守夜的炭火供应未有断绝,但也限制不少,黎明前早已熄灭,余温散尽。城墙下陡峭的山坡已经颓势尽显,黄蔫蔫地坦露着土层。山坳里的灌木和松林则形销骨立地戳在地上,寒风从它们的身躯上刺耳地刮过,纹丝不动,冻得硬硬的。更远些的山脉上是年代久远的长城,多年失修,松动的砖石都被百姓偷去盖房子了,余下土胚被一年年的风沙侵蚀。晨曦透过暗沉的云层影影绰绰地照在斑驳的山岗上,又被遮去。偶尔一阵黑影极速掠过,是一只,又可能是不同的几只,鹰隼,飞在高高的天穹之上。
通常来说,明军对鹰隼都比较警惕,因为根据古籍记载,契丹人、金人、蒙古人都有驯养海东青的能人,可能会操纵海东青刺杀、传信、斥候,而谁也没见过海东青长什么样,干脆见到就射下来。可是次数多了也就不理了,一个是现在没什么军事行动,另一个也是鹰隼大多飞得太高,非军中数一数二的神箭手射不下来,还不如任它自由飞翔,省下强弩,不费这捕风捉影的力气。
赵熠裹着棉被,站在据说是武则天亲笔的“天险”匾额之上,迎风流涕,仰头盯着那个小黑点盘旋着又一次飞远,感觉眼睛疼,连忙低头抹眼睛,顺手把鼻涕也抹了,蹭在砖头上,又嫌弃地把霜屑在裤腿上揩掉,然后一手指天,跟从昨夜到今晨第无数次巡城路过的周宇嘟囔道:“将军一箭就能把它射下来。”
周宇嫌弃地抬头去看,刚好一片云施施然飘走,一束阳光正照在他脸上,差点没把他眼睛给烧了。周宇赶紧闭眼低头,还甩了甩,好像要甩掉灼痛感似的,低骂了一句。赵熠有点讪讪的。
抵达雁门关时,城门一开就看到曹直脸色黑得如同没有星星的夜晚似的站在门洞里,手一挥,把岳霄捆了直接塞进镇边祠里,说,跪下。然后所有人都被曹直轰了出去,门都锁了。
因为害岳霄被罚,周宇给了他好几记白眼了,果然白眼翻多了要遭报应的……这种莫名其妙报复成功的感觉真是心虚。
周宇揉着眼眶问:“你在这儿守了一晚上?”
赵熠一看他动作就想扯呵欠,眼中含泪道:“是啊,困死我了。”
两人默默无语地轮流打了好几个呵欠,终于停下来,神情都十分萎靡。
良久,周宇若有所思道:“还真让我吃了一惊。”
赵熠茫然点头:“嗯,对于早点来说,真的挺多了,亏你吃得下。”
周宇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回味了一下两人的对话,觉得刚才的感动还不如喂狗。他如每一次看到赵熠一样“嗤”了一声,转身又走了。
赵熠撇撇嘴,腹诽:你“嗤”什么嗤,一副很不讲情面大样子,这一晚上尽在这转悠了,担心就说出来嘛,装什么不在意。
没一会,胡柯和张超拎着两个馕,一步三摇地晃过来。胡柯看到赵熠,乐呵呵一笑,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他,另一手在怀里一阵摸索,然后摸出来一袋子还热乎着的包子,朝赵熠手一扬——赵熠连忙伸手去接,却没看到有袋子飞过来,接了个空,定睛一看,还在胡柯手里好好拿着。
赵熠:“……胡将军你好幼稚!”
张超一把把胡柯手里的袋子夺过来,心疼地捂了捂,塞给赵熠,道:“放怀里,别凉了,好不容易才抢到几个呢。”雁门关只有一个伙房,所有将领都与士兵同食,虽然是管饱,但好吃的、带荤腥的就那么几样,这就是一个手快有手慢无的悲壮故事。
胡柯笑咪咪的,开口声音却奇大,拖着嗓门:“啊——是啊——今天包子发的特别快——刚出锅就被一——抢而空了——这会儿你走过去估计已经没吃的了——”
张超咽下嘴里的馕,也吼着接话:“肯定没有了——世子你在这站了一晚上啊——啊你的鼻涕都冻成冰棍子了——”
胡柯:“真的呀——还青黄青黄的——一看这鼻涕就知道你感冒还没好——你去睡会吧——”
张超:“什——么——你不去——?你要等将军出来——?”
赵熠:……首先我把鼻涕都擦干净了其次我一句话都没说呐!
胡柯还在“不——行啊世子——你这样不行啊——”的时候,靖边祠的门“呼啦”一声被从里头拉开,曹直跟隔壁邻居家生了七八个孩子老公是穷秀才的河东狮似的怒目圆睁,破口大骂:“吵吵吵吵什么呐?让不让人睡觉了?胡柯张超你们一辈子没吃过包子啊稀罕得你!”
然后气呼呼地背着手走了,留下洞开的大门。
胡柯拍拍赵熠的肩,慈爱道:“小世子,学着点!”
张超也冲他一笑,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这时候赵熠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感激地摸了摸怀里的包子,走进祠堂里。
祠堂内的天井中,岳霄上身赤裸,笔直地跪在中央,眉头睫毛上都结着霜,肌肉紧实的背被冻得紫红紫红,背上时被曹直用剑鞘抽出来的渔网纹,渗过血又结了痂,有些地方裂得大,则皱皱地皮肉翻卷袒露在冷气中。四面昏暗的屋内摆放着数十个牌位,从李牧到杨继业都肃穆地隐匿在黑暗中,仿佛用无形的眼俯视着院中这个曾被寄予重托地年轻后辈,这个曾是败军之将的陨落战神,这个仍被寄予重托的国之栋梁。
赵熠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到将军身边跪下,偷偷侧脸看他,却只看到低垂眉眼,看不清神情。
摸了摸怀里的包子,叹了口气,心说可怜了胡柯和张超的一片心意。两人并肩跪着,也不说话。
又过了许久,赵熠被北方冬日正午特有的刺眼阳光晒得一个激灵,才发现刚才跪着跪着竟然睡了过去,大概是岳霄见状就把他用他自带的被子裹好,放躺在曹直昨晚睡的软塌上,刚才是地上光滑的青砖反射了阳光才醒过来。
天井里,岳霄依然笔笔直直地跪着,阳光晒在他的臂膀上,身体又恢复了血色,倒有点晒得发红。
赵熠掀开被子,坐着看了一会。然后站起来,走过去,绕到将军背后。大概是睡晕了,或着晒昏了头,赵熠俯下身,抱住将军,下巴搁在他肩上。
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抱得紧紧的。
练兵场的将士在操练,远处古道上有行商复苏的车马声,然而这个小院子是如此安静,只有四周沉默的英灵牌位注视着他们两,只有耀眼的阳光将他们笼罩。
突然耳边传来岳霄清冷的嗓音:“做甚?”
赵熠猛地弹起来,瞬间怂了,尴尬地挠挠头,机智道:“我……我看看你冷不冷,哈哈哈哈!”
岳霄挑了挑眉。赵熠突然一改他那万年不在状况的粗线条,敏锐地意识到将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跟他所见识过的不一样。仿佛是一把蒙尘的宝剑从河底淤泥中被起出,再次亮出刚硬冷峻的刀锋;又像是艳阳晞尽尘雾的山脊,斧砍刀削般壁立千仞。
赵熠心说,晃瞎了本世子的狗眼。
然后他摸出怀里的包子,因为贴着胸膛,依然温热着。他递了一个给将军,道:“胡柯和张超给你留的。”
岳霄接过,两口塞了,又拿起一个,两口塞了,又拿起两个,四口塞了。
赵熠默默咽下那句“我也还没吃”,心里滴血——你高兴就好……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不规律的脚步声,正是半路捡来的二郎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口齿伶俐地向二人报道:“有一个叫白起的人写信来所以现在要你们去关署议事!”
赵熠与岳霄对视一眼,心知恐怕是出大事了,不敢耽搁,直奔议会厅。
白起这段时日彻底令暗探工作运转起来,一般都在外踪迹全无,各地奏报经由他手递上来,但他自己一般只汇报工作进度,很少直接写信说事。如果他亲自写信来以至于曹直召集会议,那八成就不是好事。
果然,这次也不是好事。
九月二十日夜,左权玉染病;九月二十二日,左权玉的次子左梦辛下令全军整顿,软禁了数位左军大将,封锁消息以致于白起的情报出现延误;九月二十五日,左梦辛与汝真主将呼鲁甘结盟,不日将从汉口挥师东下,以“清君侧”之名讨伐张志毅。
左权玉当初号称拥兵五十万并不是吹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的兵力雄厚,这要是落在左梦辛和呼鲁甘这两搅屎棍愣儿子手里,南京十有八九撑不住。
如今有两个关键:一是左权玉得了什么病还能不能出来主事?二是左梦辛为何宁可不忠不孝也要讨伐南京?白起却一字未提。据送信人说白起自己出动去阻止汉口发兵,希望大同能立刻作出反应。
这个“一切尚待查明”的消息可谓是打乱了全盘计划,加急军令流水席一般送了出去,仿佛怕信封里的字凉了就不好吃似的那么急。这些新鲜出炉的军令在一个个驿站中解密又再次加密,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地在大同、南京、杭州、陕西、河南、武昌等地来回穿梭,运转,流畅成一个自成一体的经脉血管,仿佛是白起本人意志的延伸。
一骑从大同而来,黄昏未至便疾驰入关。来将身着轻甲,束发带刀,无视山壁陡峭,用钩爪几个纵跃进入关署中,人未至,语先闻:“马良玉请战!让我带一队暗探去协助白起,必要时击杀左梦辛,必不让他带兵投敌!”话毕,人已单膝跪地,拱手在厅中。
赵熠的第一反应是:马良玉是不是对白起也有点意思了这么急,白起你身在敌营千万撑住啊!
曹直上前扶起她,道:“良玉莫急,这次暗探支援恐怕是必须由你代领,具体我们还须商议。所幸,武昌事发前第一第二批粮草皆已上路,我等有余力出兵殿后,事情有变你们可立刻撤回,就算是打,也要把左梦辛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