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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平地起波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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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上轮椅的第二天,何瑞言忽然提出要带我一起去念书,说是已经得了何进和王秋芷的同意。
于是,当日,何瑞言便推着我进了何府的书楼。这书楼共分两层,下层是孩子念书的书斋和何进的书房,上层便是一个庞大的书库,据说里面的书是何氏一族从两百年前就开始收藏的,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在祈国都算是上品。
坐在先生的面前,我有些忐忑。毕竟,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书到底长得是啥样子。
面前这位须发皆白、躬身驼背的黄孔黄老先生微笑着望着我,那笑容让我想起不怀好意的黄鼠狼。据说,这位黄老先生是什么了不起的隐士,何进求了好久都不愿出仕,却对当时才五岁的何瑞言一见倾心,主动请缨当起了何府的教书先生。
“你就是府里新收的二小姐。”黄老先生微笑着打量我。
我点头。
“可念过什么书?”黄老先生继续微笑。
我摇头。
“我不识字。”
我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黄老先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脸上的微笑不减:“不打紧,慢慢来。你先在茗儿身边看看。有什么问题先问问茗儿。虽然她比你小,不过识的字已不少了。”
于是三句话,我被打发到了何瑞茗的身边。
何瑞茗正一脸郑重地照着字帖临字。见到我过来,立刻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不以为意,回以淡淡一笑。
“先生,茗儿想临魏文先生的《临别赋》。”何瑞茗忽然放下了笔。
黄老先生正在跟何瑞言讲着些什么,听到何瑞茗的要求怔了良久。
“茗儿保证不会弄坏的。”何瑞茗走到黄老先生的面前,拉着黄老先生的衣襟撒娇。
“求求你了,先生……”
“就一会嘛,一小会嘛……”
饶是久经人情世故的黄老先生也经不住一个七岁孩童的软磨硬泡。不多时,何瑞茗便得意洋洋地拿着一幅卷轴回到了我的面前。
卷轴展开,我认命地发现自己根本是在看天书。
叹一口气,我安静地坐在何瑞茗的身旁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卷轴上面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字。明明只是一些不同组合的笔画,却能组成各种各样不同的字,表达各种各样不同的感情。在外人看来,这些笔画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鬼画符。突然感觉有些难过,现在的自己什么都不懂,就如同被整个书的世界屏弃了一般。
临到一半,何瑞茗突然朝我露出一个狡诘的微笑。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想要反应却发现已经晚了。
何瑞茗放在靠近我一侧的墨盒啪地一声倒了,漆黑的墨水毫无阻碍地洒向那微微有些泛黄的写满了字的绢布。
“哇……”何瑞茗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尘姐姐碰翻了墨盒……呜……先生要骂茗儿了……”
感觉到来自黄老先生的仿佛想将我生吞活剥般的视线,我伸出去扶墨盒的手愣在了半空中。
墨水迅速地顺着绢布流淌,嘀哒嘀哒地从桌沿一路落到地上……
面对着满桌肆意横流的墨水,我痛苦地发现自己竟措手不及地遭遇了一个七岁幼童的陷害。这种情况算不算是人赃俱获,而且还人证物证皆在?我知道辩解是无用的。有谁会想到一个七岁的幼童竟会用这种方式来陷害一个人。
“你……”黄老先生脸上微笑的面具完全剥落,一边用一种极其可怕的眼神望着我,一边痛苦地捶打着胸口,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般。
我十指冰凉。
我呆若木鸡地盯着卷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对黄老先生来说,那卷轴上的字一定很重要吧。我愣愣地盯着卷轴上的那一片漆黑,突然间惊奇地发现自己虽然并不知道字的意思,但是脑海中却依然清晰地印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就仿佛卷轴依然完好地在我的眼前一般。
“那些字很重要吗?那么,我再画出来就好了。”
我慌乱中回过神来,胡乱地扯了一张纸,开始一笔一画按原样将脑海中的文字复写下来,一撇一捺,一横一竖,甚至包括每一处涂改,每一个句读。
黄老先生粗重的喘息声突然停了。
我拿着毛笔努力地再现卷轴上的内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碰过毛笔的我仿佛下意识地知道该如何握笔,如何落笔,那纸上呈现出来的字迹虽无法说百分之百一模一样,但也八九不离十。
眼看着纸上的字一点一点干枯起来,我提起笔,茫然四顾。
哪里有可以沾墨的地方?
忽然发现自己很白痴,旁边不是刚好有一大滩墨汁吗!
我苦笑一声,沾了墨继续画……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卷轴上的字终于全部画完了。我扔下笔揉揉酸痛的肩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写字真的不是我这种没耐心的人该干的事呢。
“你……”
一双鸡皮般苍老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我刚写完的纸抓起。
“你……”
黄老先生瞪大了眼睛,用见鬼了的眼神望着我。那驼背的身体仿佛风中的树叶般剧烈地颤抖着。
“你真的不认识字?”
“不认识。先生,我画得很像吧?”我笑得一脸的天真无邪。
黄老先生突然一翻白眼,接着砰地一声重重地栽倒在了书斋的地板上。
“快传大夫!”
“救命啊……”
“见鬼了!”
书童、丫鬟们或急切或惊恐的尖叫声四起。
书房顿时乱作一团。
很多年后,我才终于知道自己当时到底犯了怎样白痴的错误。
再次进入书楼是当天晚上。
何进的书房里。
我战战兢兢地望着一脸寒霜的丞相爹爹,等待着降临到我头顶的狂风暴雨。
烛光跳动,何进用一双深渊般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头来自异世界的妖兽。
“黄先生说,这是你写的。”何进沉着脸扬了扬手中那张写满了字的纸。
我眯起眼睛借着烛光看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你真的不认识字?”
我再次点头。
“不过,如果爹能念一遍,尘儿应该就能认得那上面的字了。”
何进愣在那里,良久。
“尘儿,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何进万年冰封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愣了一下。又一只黄鼠狼?
我努力甩掉脑中奇怪的念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何进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雕花漆盒,拿到我面前,打开。
“看清楚了吗?”
我只看了一眼,漆盒就被合上了。
“告诉我,里面有些什么?”
好无聊的游戏啊……
“尘儿说出来了,爹是不是会给奖励?”我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灼灼地望向何进,游戏要这样才有趣。
何进似乎没料到我会提这样的要求,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你想要什么?”
“书库。”
何进后退两步。
“尘儿要爹答应,等尘儿识了字之后,让尘儿进书库看书。”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热切地渴望着,总觉得无论什么问题,进了书库就能找到它应有的答案。
何进脸色稍解。
“我答应。”
“漆盒里有一块金色的石头,上面刻着一只金凤,那只金凤有六根尾羽,除了左数第三根尾羽上的宝石脱落外,其他几根尾羽上都镶着蓝色的宝石,它的眼睛处镶着红色的宝石。那石头上还刻着些奇怪的花纹。”
我抬头迎向何进的眼睛。
“爹要我把那些花纹画出来吗?”
半柱香后,何进捧着我刚刚画出来的花纹,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想到白天的那一幕,我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何进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里面竟带着些癫狂的味道。
我的十指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吓晕老夫子,惊疯何丞相。我会不会被当成妖怪给烧死?现在才想起自己白天时的行为是多么得不智。然而,似乎已经晚了。
“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天意啊天意……”
何进仰天长啸,然后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望着我。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祈国?”
何进恍惚间拔出了悬在墙上的剑。
“为什么偏偏是祈国?”
何进一步步向我走来。
“离国、彦国随便哪里都行,为什么是祈国……”
何进双眉紧锁,缓缓地抬起了剑尖。
“为什么是祈国……”
烛光下,剑身泛出一道耀眼的银光,如极地最冷的寒冰。
浓重的杀气从何进那双微微泛出猩红的眼睛里流出,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般高高地举起了剑。
那剑如一条游龙,直取我的心口。
他想杀我……
这种难过的感觉似曾相识。整颗心仿佛被千万根针用力地扎过,刹那间千疮百孔。
避无可避!
我睁大眼睛迎接着即将到来的致命一击。
“为什么?至少告诉我要杀我的理由……”
何进愣了一下,再反应过来时,高举在空中的剑竟已只剩下了空落落的剑柄。
见鬼了?!
“铛!”
剑柄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何进踉跄着退到墙根,接着,顺着墙根直直地滑落到了地上。一直都是冷口冷面的祈国丞相,整个何府最值得信赖的人,就那样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般泪流满面。
“妖孽……”
直到我被王秋芷带走。何进依然瘫坐在地上,嘴巴里一直一直念叨着这两个字。
我,真的是妖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