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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葫芦里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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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红鲤的神色有些微妙。
她盯着那伙计看了一会儿,直瞧得对方局促地垂下眼,才开口道:“什么宝贝?”
“现下可不能说,到了地儿,您就知道了。”伙计搓了两下手。
谢红鲤抬手摸了下眼尾:“你且告诉我个大概,那宝贝是法器、符箓还是甚么?若是法器,我随你走一趟倒也无妨。”
伙计挠着鼻尖讪笑:“法器,法器,绝好的法器。”
“那便带路罢。”谢红鲤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提步跟上伙计,心里却忽地一动。
她抬手按在了胸前。
那里藏着只巴掌大的白玉葫芦。短颈大腹,透润晶莹,瞧着一丝灵气也无,偏摔打磕碰均不能损它分毫,教她始终琢磨不通。谢红鲤隐约觉得,这白玉葫芦只怕比天品法器还要厉害些。
毕竟……葫芦里可藏着一本旷世的功法。
在她被困的最初几年里,谢红鲤是好奇过的。她拼着神魂受损,强忍火燎的剧痛探出神识,辗转摸索了一圈。那功法便是在火海边缘一层无形的壁障上发现的。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匆匆扫过几眼后,那种拍案叫绝的惊艳——
名为涅槃经的功法竟能融转灵窍,改定仙资。换言之,即使是四属性、五属性的杂灵窍,修习这功法后也有变作火属单灵窍的可能。此等妙想当真如神来之笔,穷极太焕界十万年历史,恐也无出其右了。
然而,想要习练这功法,须得引一缕天地异火入体,每逢进阶,异火势必于经脉内流转激荡,稍有不慎,就是肉身焚毁、神魂俱灭的下场。以自身性命作赌,赌的却是大道长生,这么个赌法……莫不是打娘胎里便没长脑子?
谢红鲤自然就绝了修习的念头。
“仙子这边请,到了。”伙计在右手的一家铺面停住脚,伸手去撩门帘。
“唔……嗯?”谢红鲤回过神,见竟心不在焉地跟到了巷尾,心道那伙计若是歹人,她岂非已经交待了,不由惊出层细汗。正自警醒,忽听得帘后一道打着哈欠的男声:“我教你寻些法子招揽客人上门,可成功了?”
“成……成功了。”伙计偷觑了谢红鲤一眼,期期艾艾应道。
店内那男子闻言,登时将半个哈欠咽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三两步跨至帘下,张口就道:“里边请,里边请。鄙店经营各种修真用具功诀丹药法器灵符锻造炉阵法盘应有尽有开业酬宾有礼相赠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囫囵长的句子一口气说下来,那人竟也不带喘的,谢红鲤十分佩服。
这会儿门帘全掀开去,天光遍洒,说话的青年现出身来,白皙瘦削,眉目间透着股慧黠劲儿,前襟拿银线绣了宗徽,约莫练气后期的修为。
谢红鲤瞥见那枚拜月宗宗徽,安下心来,跨过门槛道:“听闻这里有绝好的法器,若有那玉瓶、甘露碗之类的,烦劳拿来给我瞧瞧。”
绝好的……法器?
青年怔愣当场。
这才开张几日的新店,哪来什么绝好的法器?想也知道是伙计为了揽客胡诌的。青年心底直将伙计的工钱扣到了下个月,垂首想了半晌,眼珠一转:“师妹若是一心想要那玉瓶类的上等法器,恐怕得空手而归了。”
“此话怎讲?”
“这瓶儿钵儿似的法器,合功法的话自然顺手,斗法时却到底短了杀伤的效果。一件法器动辄百块灵石,想寻来傍身的怎会耗心耗力买个不中用的回去?买少卖少,锻造师便也不常做,市面上可没什么好货流通啦。”
“倒也在理……”谢红鲤有些沮丧,“那有好些的符箓没有?”
青年闻言拊掌笑道:“必是有的!昨日新近了一批灵符,实是居家修行出门历练必备之良品。”说着便将谢红鲤引向一处柜台,台面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摞灵符,“师妹是要去罗浮山捕猎吗?”
谢红鲤闻言抬起头来。
青年见眼前少女一派茫然,忙解道:“如今离宗门大比还有不少时间,近期也没什么大事,我估摸着师妹是去罗浮山赚些外快。这去猎兽用的符箓可和与人斗法时不同,荆符、沼符和窖雪符都是上选。”
谢红鲤前世背靠着财大气粗的师父,凭它甚么妖兽,凡是看上的,只管拿百十张符箓一通乱炸,活下来的再逮回去往快雪峰一放。今日听闻捕猎时用的符箓也有讲究,不觉有些新奇,细细一想也明白,这猎到的妖兽若要拿去售卖,自是品相完整为佳。如此一来,火系和金系等杀伤范围大的符箓倒不适合用了。
“那各来三张罢。”谢红鲤伸出三根指头。
“好嘞!这是九张灵符,师妹收好,总计三十块黄品灵石。”青年成了笔生意,笑得见牙不见眼。谢红鲤听到这价钱,又瞅了眼乾坤袋内的身家,手上掏钱的动作一顿,嗫嚅道:“怎的这般贵?别处都是三块灵石一张!”
“师妹此言差矣。我这里价钱高些,是因为进的灵符品质极好,用起来威力也比寻常店面卖的大了两成。而且,这不是还有开业酬宾的大礼没送嘛。”青年矮身从身旁的柜子里抽出个小盒子,“师妹既要去罗浮山,合当备些别的东西。譬如这盒子里的敛息符,能收敛气息,避开妖兽感知。师兄再送你包灵茶,师妹平日泡着喝喝,保管醒脑提神。”
谢红鲤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眨了眨眼,张口想说上两句,盒子已被那青年递到面前。她怔愣着接过盒子,忽地想起一茬:“我有件法器要卖,师兄这可收么?”
“收!收!当然收!”青年双眼一亮,搓着手道,“师妹且拿出来教我估个价。”
谢红鲤扒开乾坤袋,迟疑了片刻,从袋子里掏出柄巨斧往桌上一拍。
只听得哐当一声,桌子不堪重负地晃了两下,到底立住了。
“师妹你轻些,轻些,我与这桌子有感情的……”青年弯腰虚扶桌脚,偏着脑袋打量巨斧的锐刃,“咦?玄品?”
谢红鲤点了点头:“寒铁精英取天雷火铸成,净重五十斤四两。师兄出个价罢。”
青年捞起巨斧掂掇一番,运了灵炁劈出道雷光:“果真不错。”旋即比了个数道,“四十五块灵石,怎么样?”
“师兄当我是黄口小儿?”谢红鲤几乎要气笑了,“这市面上带雷火之力的玄品法器,最次也作价六十块灵石。五十五块,再不能少的。”
青年闻言脸色一苦,哆嗦着嘴唇:“师妹且可怜可怜我吧,小店昨儿才开张,账上可没多少灵石的。五十块灵石,搭两……不,三盒开业酬宾大礼?”说着又抽出三个小盒,眼巴巴递了来,几多肉痛。
半晌后,谢红鲤扬了扬眉:“行吧。”
勉强成了这笔买卖,她拿了差价的廿块灵石并礼盒,正待要走,却听那青年道:“罗浮山上不少妖兽都有毒,师妹不如再买瓶清毒丹吧。”谢红鲤方想应下,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开口问道:“清毒丹价钱几何?”
青年捏住手中的药瓶,打量着她的神色道:“和外面一般,都是四块灵石。”
“那算了。” 谢红鲤摇着头,捂住乾坤袋直往门外走。她若再待下去,刚得的二十块灵石怕要不保。门帘扑簌簌落回,伙计盯着那张与青年有感情的桌子,摸索了两下桌脚劈开的细缝,挠着头道:“这桌子明明是刚从旧货市场拉来的啊?”
“闭嘴。”青年一巴掌拍上伙计的后脑瓜,“揽客去。”
……
等谢红鲤回到坠星坡,天已经黑了。
晚风拂来些清泠的桂香,她伸了个懒腰,跌坐在蒲团上,将乾坤袋里的辟谷丹、培元丹垛在身前摆了一排,叹着气自语:“庭草交翠,风月无边,当浮一白,再配只喷香烧鸡……偏这身子的灵窍不争气,少不得日夜辟谷修行,真真煞风景。”
谢红鲤对月长吁短叹一阵,恹恹吞了颗培元丹,结下禅定印坐照自观。这一次入定足有两旬功夫,靠着长服不辍的培元丹,堪堪到了练气中期巅峰。原想一鼓作气冲至后期,忽听得屋外一道沉沉钟声。
外门放月例的日子到了。
谢红鲤忙收了流转的灵息,将丹药瓶揣回乾坤袋,站起身朝坠星坡的坡顶雀跃行去。到得地儿,便见坡顶一株苍郁古松,松枝上悬一口青铜钮钟,树下摆着张栎木案,案前已攘攘排出一条长队。
管事捏着只狼毫笔,扯着粗嗓直叫:“都给我排好了,领了月例的报上姓名!”
谢红鲤掏了掏耳朵挤进队里,伸着脖颈探头打量。当先一名弟子迈前了两步,躬身递上。管事查验几眼,自乾坤袋里拈出数只布囊,抬手掷在案上。那弟子捡起一只,从内取出块灵石,陪笑奉给管事,虾着腰道:“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好说。”管事眯眼笑了一声,下巴叠成两层,挥笔将那人的名字勾去,“下一个!”
谢红鲤睁大了眼。
外门弟子一月统共才得三块灵石、一瓶辟谷丹,这人作甚要拿出一块送给管事?
惊奇间又一人上前领了份例,竟同样取出块灵石孝敬。谢红鲤瞧了一会,见队伍中人人如此,不免心下惴惴,忖度是否也要匀出灵石来。转念虑及乾坤袋里空了泰半的丹药瓶,老大不情愿。正为难着,眼前蓦地一空,原是轮到她了。
谢红鲤咽了口唾沫,走到案前,将腰牌呈上。
“燕堂?”管事摩挲着她的腰牌,意味不明地顿了顿,在堆垒的布囊里拨拉一阵,拣定一只系着麻绳的。谢红鲤伸手接过,忽觉有异,解开一看,囊内仅余一瓶辟谷丹,三块灵石却早没了。
管事拿指节敲着栎木案,一下一下,笃笃作响,这是要她再孝敬灵石的意思。
谢红鲤握紧布囊,一张脸噌地就涨红了,瓷瓶隔着层细布硌入她的掌心。
竖子!贪墨了她的月例,竟还要她倒贴孝敬?
她瞪圆了眼:“这囊内一块灵石也无!你身为执事弟子,分发份例时当众克扣,是个什么道理?!”
周围人像是群被掐住后脖的鸡鸭,齐齐噤了声。
在一片难言的沉默中,管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前襟,大张着鼻孔笑道:“道理?”他丢开笔,朝椅背一靠,“月例由执事堂专人分装核检,断无错漏。定是你方才悄悄拿走灵石,讹诈于我。诬蔑管事,扰乱月例分发,当绑你去执法堂,好生学一学道理!”
话音稍落,谢红鲤便觉威压及身,双膝一沉要往地上跪去。
她趔趄了一步,险些栽倒,心中骂了句龟孙,袖底手指连弹两下,设了几道粗浅禁制,强自站稳。她仰起失去血色的脸,死死盯住管事,额角落下汗,眼里却仿佛有一簇火。
“你——”她咬着牙一点点撑直了膝盖,骨节挤出不堪重负的闷响。
僵持间,陡听得一声婉转莺呼:“燕堂?”
谢红鲤浑身一轻,循声回望,见一黄衫雪肤的少女快步行来。
“……詹宁?”
“詹师姐!”
“请詹师姐安。”
“见过詹师姐,许久未看到您了……”
一群鸡鸭似的弟子又聒噪起来。
詹宁盈盈笑道:“我正要回放鹤峰,路过此处,燕师妹可是领过月例了?”说着举目四顾一回,好似未瞧见管事通红的脸,“相逢是缘,我近日得了些新茶,不妨随我到山上的招鹤亭品上一品。”
谢红鲤愣愣点头。
管事被晾在了一旁,颇有些难堪。他原想借机给燕堂穿只小鞋,好在韩千山那得脸,混些油水,倒不想为此开罪内门的弟子,见燕堂走运得了詹宁的眼缘,心下暗恨,只将此事作罢,挤出笑干巴巴道:“燕师妹留步!是我弄错了,你的月例在这。”说着从案上取了布囊,双手递来。
谢红鲤垂着眼瞧了一会儿,心底五味杂陈,末了无声叹一口长气,也不知叹些甚么,挺直的脊背萧索地瘫颓回去,伸手接了布囊。
她抿着唇朝管事草草颔首,算是揭过此事,跟着詹宁往放鹤峰走。
两人在石阶上行了半晌,俱未出声。道旁陂塘掠过几只白鹤,寥寥唳鸣穿林拂叶,渐远渐无。谢红鲤盯着翻飞的嫩黄裙裾看了一阵,轻声道:“谢谢。”
“谢什么。”詹宁头也不回,“我缺个一起喝茶的罢了。”
行至半山腰,她拨开几条盘错的老藤,领着谢红鲤拐入小径,到得一处断崖。由崖边俯瞰去,一块三丈见方的磐石恍若天外飞来,直插崖壁。有深致雅人见此地山景雄奇,凿岩为阶,削石为亭,作了这磐石上的招鹤亭翼临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