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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拜月有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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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红鲤死的时候,正是清晨。
她看着那朝阳一寸一寸地挣脱了黑暗,冉冉越过树梢。万丈天光倾泻,晨霞渐暖,林海新绿。抽了芽的枝头上停着几只椋雀,甬道口的石缝间开出一朵铃兰。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白鹿将跨过虬结的老树根去往森林深处,溪水将潺潺流向更远的远方。可这一切再与她无关。
体内逐渐湮灭的生机早就掐断了她与未来的最后一丝瓜葛。
铃兰花上还挂着一滴露水,而温暖的太阳光已经照进了甬道。
谢红鲤望着那滴露水,忽然笑了。
而她的身形,便那么的,僵在了一笑中。
……
“活着啊,真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她说不上来眼下是什么感受。
甚至,她到现在都有些微的恍惚。此刻正是黎明时分,东方曙光乍现,云蒸霞蔚间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像极了她临死前所看到的最后一眼,那是她此后两百年里,心心念念眷恋无匹的景象。
谢红鲤伸出手,阳光便落在她掌间,温暖而熨帖。
这只手,或者说,这具身体,在几个时辰前还属于那个叫燕堂的少女。
原本,她谢红鲤应该像之前的两百年一样,在炽烈的火光中继续挣扎着苟延残喘。但那个时候,在石屑掉落在她遗骸上的时候,她头顶那连火光也无法照亮的,永夜般的黑暗突然撕裂开去,露出了石室内的情形。
她看着自己原先的肉身一点点地灰飞烟灭;她看着那大汉暴起,那少年挥剑,那少女掐诀;她看着那最后的胜利者踉跄着迈步而来,眼里有贪婪的光在闪。她看着看着,忽然就明白过来,这困了她两百年的牢笼,竟是死前无意中拾到的葫芦。
一时间,谢红鲤百感交集,只叹自己当年眼拙,正待寻思若是被少女发现该如何应对,眼前忽的白光一闪。等到尘埃落定,她已经吞噬了那少女的神魂记忆,占据了色身。
按照典籍所载,这种行径名为夺舍,即修为在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魂魄离体,侵入他人肉身并吞魂占据。因被夺舍之人魂飞魄散,实是有违天和,故天下修士皆见夺舍而恶之。
开始的时候,谢红鲤惶恐愧疚过,然而这种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另一种,名为窃喜的情绪所取代。是的,她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那灼人的火海,又一次得见天日,并且能够继续活下去。
活下去。
谢红鲤虚握了握伸在半空的手,像是要把那日光也抓在手心。
她抬头望去,东方一轮金乌高挂,阳光正好。
眼下她正走在拜月宗外门的一条山道上。
这拜月宗是她此番夺舍的少女所属的宗门,按着那燕堂的记忆,拜月宗南临燕国,北倚罗浮,乃方圆千里首屈一指的大宗门。
“大宗门……”谢红鲤这么悄声念着,脸上便露出些讥诮的神色。
到底是自己的埋骨之地,临死前她虽万念俱灰,也对照着堪舆图细细看过,这罗浮山脉并燕国位于太焕界版图的中部,乍看去似是位置极好,其实不然。
谢红鲤还记得自己八岁那年初窥仙道时诵读的《太焕录》。那《太焕录》是仙家开蒙的典籍,她昔年所在的宗门里近乎人手一本,其上记载着太焕一界风土人情,水文地理以及紧要的修真界常识。
照《太焕录》所述,太焕界东西南北四角灵炁浓郁,仙山福地星罗,天材地宝棋布,仙门巨擘尽皆于边陲汇集。而越是靠近太焕界中心,灵炁便越是匮乏,纵有修士开宗立派,亦多是三流小型宗门。
这一点可由燕堂的记忆佐证——
拜月宗门内不过三个金丹期修士,修为最高的是宗主秋蝉真人,金丹中期,其次两个内门长老,广寒真人和素魄真人,皆是金丹初期的修为。宗内事务多交由筑基执事打理,金丹修士鲜少现于人前,积威甚重,在燕堂心里自然叱咤风云,有移山填海、改天换命之能。
谢红鲤的神色有些微妙起来。
她生前修为与那秋蝉真人一致,怎的不知自己有如此能耐?
《太焕录》开篇写道:“古有求长生者,羽化登仙。霞举飞升之际,留修行法门泽被后世。其后,凡人有灵窍者,循此长生法门修行,即称修士。修行境界有九,谓之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归元、合道、渡劫、大乘。”
虽说三万年间再未听闻有合道以上的修士存在,可到底归元期的修士还是有的。这般看来,金丹期的修士堪堪在长生路上登堂入室,移山填海更是化神期才有的手段。
至于改天换命……
谢红鲤恍惚了一下。她在石阶上蜗行了两步,停在一株黄杉旁。
很多年前,她曾就此事问过她那老不修的师父。
彼时快雪峰顶正下着雪,素来多话的老头捻了捻下巴上的短须,只摄了张毛毯将她兜头罩住,不发一语。她扮了个鬼脸,自以为得胜,很是嘲笑了那老头儿一阵。现在想来,能让镇日自夸的师父闭口,改天换命必是化神以上的仙家手段,远非现今练气期的她能计较。
想到这里,饶是谢红鲤已历生死轮回,看开了不少,也忍不住要扼腕。
原因无他,这燕堂的资质实是惨不忍睹。
这修士引灵炁入体,靠的是体内的灵窍,没有灵窍便无法修行。灵窍分属五行,属性愈驳杂,资质便愈差,修行起来也就愈艰难。
而燕堂……谢红鲤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又一次运转灵炁握住这色身的脉门——
金、木、水、火四灵窍体质。
得了这样的躯壳,她竟是不知怎样才能筑基了。
“怪道老头儿总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儿……”谢红鲤迈下石阶,循着山风中贫瘠的灵炁望过去,喃喃道,“托生在这破落地方,筑他娘的基……”
层层叠叠的院落挨挤着,沿着低洼的地势铺陈开来。晨光落在绵延的屋脊上,熹微连成一片。檐头陶瓦、拱底石梁,俱拧不出二两灵炁。拜月宗的外门弟子就住在这叫坠星坡的地方,再往上走,才是内门弟子所住的放鹤峰。
坠星坡低洼的地形相传是很久以前天上掉落的陨星所致,外门弟子在这里可以分得一个一进的小院儿,院门口有拜月宗统一设置的简单禁制。谢红鲤按着燕堂的记忆往偏僻处寻了半柱香,停在一处窄小的院门前。
掏出腰牌摁入正中的槽口,一圈淡金色的涟漪便扩散开去,院门嚯的开出条缝。她在门前端详了片刻,跨过门槛。前院的角落里种着一株桂树,这时节正是花开的时候。千层碧玉万点黄金,揉着芬芳的微光,直教谢红鲤露出笑来。
她上前摘了几朵捏在手中,又去屋子里转了一圈,见着一张床、一套桌椅、一扇屏风和一个澡桶,瞧着很有些简陋。她撇了撇嘴角,拍去手上的桂花,回转身关好院门,旋即退了两步,站在院子的正中。
她阖上眼。
一缕灵炁从丹田送了出来,漫过经脉,发于指尖。
“禁制一道,在于禁,在于止。”耳边恍惚响起道漫不经心的话音,是她禁制启蒙时,老头儿难得正经的几句指点。
谢红鲤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右手。
“……以己身灵炁画定术式,引天地灵炁设禁止,是为禁制。”
她捏了个道指,压下心底忽起的颤栗,以目不能见的速度掐起了诀。
无数细碎的光点从小院的各个角落云涌而来,在她身前半丈的空中翻滚聚散。那些光点碰撞着,融合着,爆出微弱的星火,渐渐凝成一朵虚渺的赤色莲花。
谢红鲤一振长袖,那莲花便缓缓落下,没入她脚前的地面。
嫣红的纹路舒展着,顷刻攀满了门柱屋檐,泛出晦涩的寒芒。她喘了口气,惨白着脸瘫坐下来,望着地上收拢的莲纹,痴痴摩挲了一会儿,低声道:“两百年了。我终于……回到人间了。”
三清在上。
这一次……总要修到长生才算完满。
【长生观讲堂】
有形有质之一个人的躯壳,谓之色身。
【长生观剧组】
“所以说这样抄凡人【哔——】传的设定真的没问题吗?”谢红鲤有些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