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贪、嗔、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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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抹微云，夜雨初霁。
两三缕天光自林间罅隙倾泻而下，浸润出一地暖色。
穿林打叶之声方歇，却见远处鸟雀惊起，扑簌着振翅远飞。少顷，一道惊鸿剑光破空而至。剑光过处，树木尽皆倒伏，如此十丈，剑势稍颓，又循着来路掠了回去。林翳销减，晨光为之大盛，只听得几声芒鞋落地的轻响，便有三人披蓑戴笠，涉溪行入光中。
方才伐林取道的，是当先的持剑少年，少年身后跟着个手持罗盘垂首查探的少女，缀在队尾的是个魁梧昂藏的大汉。
“要我说，想在这罗浮山脉找人，简直是天方夜谭。”那大汉见着雨停，将头上斗笠一把扯下，忿忿然道，“先不说这罗浮山方圆千里，单是那要找之人就够我们喝一壶的。你想想，陈师叔那是什么样的人物，那可是广寒真人的嫡子！要什么好法器没有？本身又是筑基期。这样都被那人杀了，杀他的修士至少也是筑基中期的修为。我们这些练气期只怕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听到这话，走在中间的少女抬起头来，斗笠下微微上挑的凤目眼波流转。她抿唇一笑，端的是明艳不可方物：“所谓富贵险中求，广寒真人此次悬赏颇丰。我等练气期弟子若是寻获了那凶手便可得一枚筑基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那也要有命去拿呀。”那大汉嘟囔了一声，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被一声嗤笑打断：“你们当那些派出的筑基期前辈是摆设不成？罗浮山这般大，哪里就可能由我们先寻到？实是杞人忧天。”那持剑少年说完，又将手中的青锋剑挥了出去。
只是这一次，那剑光电射至身前三丈远时，却似没入虚无般齐柄消失了。几圈涟漪凭空溅出来，直惊得那少年瞳孔一缩，脱兔般倒退了数丈。待到稳住身形，少年一甩长袖，却见青锋剑完好无损地被召了回来。
与此同时，那大汉和少女亦往后退了开去。
三人瞪大眼，惊疑不定地张望了半晌，少年开口道：“这障眼法甚是高明。莫非此地是那凶手的藏身之处？”话音稍落，但见那少女摇了摇头：“只怕未必。罗盘上并未显示所寻之人在这左近，想来此地是那凶手停留过的地方。”
大汉听得此言，便上前一把夺过少女手中的罗盘，掐诀祭了出去。这罗盘由三人所在的宗门发放，每个搜捕小队分得一只，本就是寻人探物、除障破禁的法器。须臾，眼前景象便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搓，生出扭曲的褶皱。
“等等。”那少年脸色还有些苍白，忍不住喊道，“按例，我们应禀明了带队的筑基师叔再作打算。”大汉转头瞥了他一眼：“你忒的多事！那凶人既早已离开，此处肯定无甚风险，我等破了禁制，也好先寻些残迹交差，说不定还能得些赏赐。你也不想想，要是把那些筑基期招来，这功劳哪还有我们的份？”
言语间，障眼法已被罗盘破去。
身前景物一转一换，竟现出个土石洞，洞口六尺见方，山石垒成一条往里的甬道，顶壁上镶了几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微光。
眼前景况出人意表，三人面面相觑，旋即皆眼含异色。
“看凿口，这甬道怎么着也是百年前的了，这般平滑倒像是修士术法所为。”沉寂半晌，那大汉凑上前，摸索着洞壁道，“啧，莫非这里就是所谓的前辈修士洞府？若能寻得些机缘……”话语未尽他竟伸出脚往里探去，嘴角好似咧到了耳后。
少年的呼吸一顿。
若这真是前辈修士的洞府，那他也算不虚此行了。自己的修为停滞日久，只要从中找到些丹药法器，说不得能一举突破练气晋入筑基……
他立在洞前，摩挲着剑柄上的刻纹，握剑的右手指节渐渐发白，最终双目放光地跟着大汉走进洞。独那少女在洞口踟蹰半晌，听到洞内大汉的呼声，才自袖内滑出一截锋利寒芒，兢兢然入了甬道。
往内不过十步便是甬道的尽头。
青灰的石壁上，寥寥几笔嫣红勾着朵半开的莲花。那九瓣莲花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在灌入甬道的凉风中起舞，久观之下却有晕眩晦涩之感。
待到少女站定，那大汉已然探查完全，正回过头与少年商量，见着少女便招呼道：“燕师妹，这红莲有些蹊跷，我咂摸着该是道禁制，得先破了它才能走下去。方才我与邬师弟商定，这禁制由我等三人合力破除。其内若有宝物，到时各凭手段，如何？”
“如此甚好。”少女点头应道，心里却是一哂。大汉和少年的修为远超过她，待禁制破除，那两人兴许还有些余力，到时就算发现了宝物，哪还有她的份？真是打了好一副如意算盘。
“只是两位师兄皆有练气圆满的修为，师妹我不过练气中期，恐破禁时力有未逮。若拖了后腿，还望海涵。”少女敛衽行礼，垂眸遮住了眼底冷光。见少女识趣，大汉和少年对其放宽了心思，转念虑及她所言，彼此间倒多了些忌惮之意。
约定既成，三人便合力借着罗盘破起了禁制。
源源不断的灵炁顺着三人经脉汇入罗盘，那罗盘瞬时轻鸣一声，绽出青芒照在了红莲之上。壁上的莲花微微摇曳起来，像是晚风拂过荷塘。
原以为只需盏茶的功夫，却不料半个时辰后，那红莲才颤巍巍地落下一片花瓣。见此，三人立时明悟，这禁制若要破除，须得莲花上的九片花瓣尽皆凋落。而方才长久的灵炁催动已让这三人显露疲态，少女的灵力更是快要见底，只得稍事休息再接着动作。
想明白这点，三人便索性停了，吞下随身带的还灵丹盘膝跌坐，各自运功回复。面上不见丝毫焦躁沮丧，反倒隐带喜色——
按着常理，这禁制越是破解艰难，内里的机缘越是惊人。
合力破禁，再打坐回复，如此约莫五个时辰，红莲只余一片花瓣时，用来破禁的罗盘却无声地裂开来，彻底损毁了。此时已到关键，三人自不会因此停下，纷纷祭出身上法器，掐了印诀，一道道术法流光般轰上了石壁。灵力不济时，便往口中塞颗还灵丹略作回复。一时间木刺水龙，火球土锥，五光十色，声势磅礴。
三人苦苦支撑，待到体内灵炁几近枯竭，那最后一瓣莲花忽的红光大盛。潮水般的红芒将甬道照出一片血色，旋即黯淡下去。
花终于谢了。
红莲凋蔽之际，石壁一阵扭曲，露出间五丈见方的石室。三人扣紧了手中法器，暗自戒备着往室内望去，却见石室中央盘坐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一袭白衣，面目平凡，却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姿态。
细看去，其眉眼间一派萧索寂寥，唇角微翘，似是自嘲又似有解脱之意。
三人看着看着竟也落下泪来，半晌方才惊觉，不由骇然。正待运转灵力施法相斗，却不见女子有半分动静。三人又等了几息，才终于确定那是具修士的遗骸。
大汉小心翼翼上前几步，望见了女子身前的一行血书：“汝既习得红莲九禁，承吾道统，莫贪余下，勿动吾身。”大汉将这话念了一遍，懊丧地直拍大腿：“怪道那禁制并无凶险，原来是供后人参悟的！”他这一叫，另外两人的视线便也相继落在了血书上。
那少年看罢，脸色有些发青：“这算什么！我浪费了六七个时辰两瓶还灵丹难道要白忙一场！”说着右手长剑发泄般随意一挥，剑势带起的气浪直冲顶壁，削下来好些碎石。
石屑掉落在女子身上，就见那遗骸仿佛泡影般，无声地，湮灭成飘飞的光点。涌入石室的冷风一吹，那光点缓缓飘散开去，弹指功夫便再无踪迹可寻。
少年僵着身子屏息盯了一会，见无甚变故，暗舒了口气。他撇了撇嘴，四下望了几眼，视线忽然顿住——
原本被女子坐在身下的蒲团竟现了出来，正氤氲着宝光。
四下一静。
蒲团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眼下红莲九禁已破又无人习得，石室简陋，并无其他陈设，这蒲团只怕就是此行的唯一收获了。
窒息般的沉默终于被尖锐的破空声划破，原来是大汉骤然间祭出了法器。
一柄巨斧旋转呼啸着，以流星之势劈向了持剑少年。
“你——！”少年虽有防备，此刻也不禁怒极，他左手疾捏出剑诀，右手长剑化作雪亮寒光直奔巨斧而去。同时数枚符箓自他袖中暴射而出，在半空中化作九颗碗口大的火球，首尾相连着轰向了大汉，千钧一发之际，那大汉身前骤然亮起一道光幕，火球撞在光幕上，只震得光幕微颤便尽皆消散了。
一击未成，少年却蓦地一声惨叫，衣襟处洇出暗红的血色。
原是那大汉趁着少年祭出飞剑抵挡时，暗暗布下了针形法器，那法器借着少年发出符箓的空档，穿过其护体灵炁从背后扎中了他。“邬师弟，我这新得的丧魂针滋味如何？”大汉面带得意之色道，手上掐诀动作却并未停止，只见那空中的巨斧一点点压向剑光，眼看着就要胜了。
生死关头，少年反倒沉静下来，突然诈道：“燕师妹，还不出手？”旋即一咬舌尖，喷出口精血，双手掐了个繁复的剑诀，空中的剑光陡然大盛，从原先与巨斧的胶着中退了开去，电射向大汉。
而大汉因先前少年所言分出了心神，正提放着局外的少女。此时已来不及召回巨斧抵挡，便想靠着光幕阻拦一二。却不料那光幕甫一接触剑光就似被烙铁融开的冰雪，脆弱得直如纸糊一般。
顷刻间，大汉的身影模糊在了一片剑光中。
见此，少女似是倒抽了口凉气，捂着嘴仓皇往后退了两步，袖底的手不停颤动。
待到剑光被少年召回，那大汉已然身首分离，没了性命。一道血箭自断颈处喷薄出来，直冲洞顶，又扑簌簌浇落回地上。空中的巨斧失去主人的控制，也随即掉落下来，发出哐当的巨响，溅起一地烟尘。
烟尘还未消散，一道剑光就破空划向了少女。
那少女眼看剑光扑面，却忽地放下了捂着嘴的纤白素手，只将自己锦缎状的法器往身上一裹，压低了眉，捏着五雷指念道：“起。”两道无匹寒芒自少女的脚底亮起，贴地疾走，一道缚住了剑光，另一道则循着剑光的来路刺向少年。
之前破禁时，少年已消耗了半数灵炁，与大汉的斗法又损耗颇巨，加之药石早已用尽，现下正要油尽灯枯。他咬了咬牙，掏出身上所剩符箓，全数掷向少女引动的杀招，又逼出一口精血，左手剑诀一掐，那被缚住的长剑再次光芒暴涨，挣脱了钳制。
一时间，偌大的石室强光弥漫，直刺得人睁不开眼。
待到光芒散去，室内仅余一人站立，赫然是那少女。她形容虽然狼狈，眼中却存着熠熠光彩，显见还有余力。少女一甩破损的袍袖，半寸毫芒飞射而出，结果了拄着剑半跪在地上，已然重伤的少年的性命。
而从那大汉暴起出手，到此间斗法决出胜负，将将过了十息。
少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回想方才情形，不由地有些庆幸。若非她趁着两人斗法时，布下了前些日子学会的粗浅禁制，又悄悄吞了最后一颗还灵丹，只怕今日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幸好她不曾失手。
此地的机缘，如今是她的了。
那女子仅一道残存的情感，逸散百年还能影响练气圆满修士的心绪，这分明是典籍里记载的高阶修士陨落后的场景。高阶修士啊，那可不是筑基期能比的……说不定，说不定是和宗主一样的存在呢？
想到这里，少女便忍不住激动得有些发抖，她迈着略显踉跄的步子，踩过那一行血书，跌坐在蒲团的边上，伸出微微颤动的指尖摩挲着，眼角眉梢有掩不住的喜色。
忽然，少女眼尖地发现，蒲团后还静卧着一个巴掌大的物什。
她伸手将那东西捞到眼前，定睛看去，却是个白玉葫芦。
那葫芦造型古朴，材质温润，有靡丽的浅金暗纹顺着葫口沿葫身而绘，只是通体一丝灵炁也无，想来不过是个凡品。
少女撇撇嘴，刚想将这葫芦放下，却似是听到些朦胧的声音自葫芦里传出。
那是一缕飘渺的叹息：“长生可法，须戒贪、嗔、痴。古人诚不欺我。”
那是她听到的，最后的声响。
【长生观讲堂】炁，音同气。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贪、嗔、痴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