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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谢红鲤!谢红鲤! ...

  •   谢红鲤本来不叫谢红鲤。

      被师父抱养到昆仑境前,她是个孤儿,于襁褓中失了怙恃。因着师父俗名姓谢,她便跟着姓谢。师父懒得给她起俗家名字,只唤她道号红鲤,她便叫做谢红鲤了。

      弹指间,三百六十三年就这么倏忽而过,说来她竟没个正经名字。

      谢红鲤八岁修道,四十七岁结丹,修为进益之快,放眼太焕一界并无可匹,一时风光无二。及至一百四十四岁,她坐困金丹中期足足六十五年,又有惊才绝艳的师弟珠玉在侧,她憋着一股气出宗门历练,却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再后来,她在那葫芦里困了两百年。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苟延残喘,总之她活了过来,重生在燕堂的身上。待到她熬过艰辛的四年,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不过一个晚上,她的梦就泡影般碎了。

      谢红鲤忽然想起今早那只摇晃着,闪着银光的笼子。

      笼子里的耳鼠扒着栏杆,哀哀地叫着。

      真像啊……

      谢红鲤掩着脸,微微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她笑得浑身颤抖,喘不上气来。

      泪水不可抑止地涌出她的眼眶,笑声低了下去,她耸动双肩,哭得撕心裂肺。

      隔着重重雕花的窗棂,坐在正房内的简尚舒展开眉眼,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他姑奶奶的,总算活过来了。”他端起霁红瓷的茶盏,啜了一口,喂叹道:“好茶!”

      ……

      玉玦剔透润泽,色如截脂,靠近缺口的地方刻着两个秦隶的小字“瞒天”。

      谢红鲤睁着肿成细缝的双眼,将玉玦举到近前打量。

      若非这枚玉玦的存在,她灵炁全无的异状定会为人所察,招致祸事。

      遮掩修为的法器在这罗浮地界很是稀少,能虚造修为的法器则更称罕见,然而无论哪种,都非寻常修士的身家可以获得。她想起那日詹宁御风而来的身影,敛下眼低叹:“这般信任我……真是个傻的!只可惜……”

      可惜她此生仙道无望,不能报答一二。

      燕堂这具色身已逾二十岁,离修士筑基的最佳时限不过十年。以她金、木、水、火四灵窍的资质,除非身处洞天福地,或有大笔丹药支撑修行,十年内修至筑基无异于痴人说梦。再者,修为若靠丹药堆砌,体内必积丹毒,多有进阶不易、寿元缩减、境界虚浮的弊端。

      更何况教她到哪里寻来大笔的丹药?为今之计,不过是从头修起,早些时日筑了基等死罢了。筑基期修士寿元三百载,即使她进阶金丹无望,也还有两百多年可活……

      她又想起临死前看到的景象。

      铃兰花上的露水,照进甬道的太阳光。

      谢红鲤恍惚了一下,抬手按在胸前。那只白玉葫芦正躺在她的怀中,触手温润。

      她知道,一部叫做涅槃经的功法就在这葫芦里。

      想要十年内筑基,其实是有法子的,只要能修成这部功法。她记得开篇那句话:“仙资兮九燃得粹,灵魄兮一转而强。”照涅槃经所载,修习之人引天地异火入体,如铁胚在炉,经过千万次的捶锻摈去杂质,得以改善灵窍。倘若此事为真,她确有十年筑基的可能。

      然而届时异火流转于经脉丹田,每逢进阶必有焚魂之痛,身灭之险。一经修习,则再无退路。是重头修炼天一真解,再活安安稳稳的两百年,还是选择涅槃经,搏一条凶险异常的通天之路?

      谢红鲤摩挲着掌间的羊脂玉玦,视线所及,落在窗棂上的天光一寸寸向西挪去。直到那天光挪到看不见的地方,她才站起身来,松泛下僵了一日的身子,缓缓走到桌前磨墨。

      她磨得很慢很稳,身形笔直,神色肃穆,沉静得像是世上再无一件事情比这更重要。磨好了墨,她从桌角抽出张花笺,提笔悬腕,字字斟酌着写了信,封好后又在开口处以梅花篆写上“詹宁亲启”四字。

      这封信的落款是谢红鲤。

      如果她此番修练不成,魂销身陨,至少还有一人知道她的过往。

      谢红鲤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一片清明。她幼有过目成诵之能,涅槃经虽只看了一遍,又时隔两百年之久,练气篇的口诀却仍被她记了下来。如今所缺,不过一缕天地异火。然而这于她而言,易如探囊取物——

      白玉葫芦里长着一株净业莲。

      净业莲凭虚而生,万载一开花,莲生三十三瓣。

      纵有修者福缘深厚,能睹其真容,亦多无力撷取。个中缘由不外是忌惮依托莲台而燃的净世业火。此火以净业莲为根,过山石草木不燎,触衣袍发肤不烧,专焚人神魂。只需一缕,沾之神魂即毁,而色身宛在,栩栩如生。

      是以净业莲高居稀世奇珍榜之前列,端的是世所罕见,寻常修士只能于典籍中窥得一二。净世业火更是令修者谈之色变。当年若非她藏身于净业莲的花苞内,早就神灭形消,断无熬过两百年囚困的可能。

      谢红鲤蹙了蹙眉头——

      天地异火本就难寻,这葫芦里却有其中一种,倒像是专为这功法准备的。

      只是如今她已选定了修习涅槃经,便断没有理由为了这点疑虑踟蹰不前。管它甚么来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谢红鲤像是喝了一碗醇厚的烈酒,五内顿生豪情。她在青砖地的中央结跏跌坐,敛下眉眼,手结禅定印。平复心绪后,她拔了葫芦的塞子,将其郑重地放在正前方。

      深深看了那葫芦一眼,谢红鲤长吸口气,抬起右手掐诀。

      初时速度极慢,似是有些滞涩,随着印诀的增多,她的手渐渐挥出一片残影,竟目不能辨。待到掐下第四十八个印诀,她的动作微微顿了一瞬,旋即扣紧中指与无名指往那葫芦点去,衣袖翻飞,颇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痛。

      剜骨锥心之痛。

      谢红鲤照着法诀将净世业火引入体内后,便只剩下这一个感觉。

      仿佛有一把淬了火毒的匕首,循着她的经脉一寸寸劈凿着她的血肉,她从未如此痛过。谢红鲤想要哭叫,想要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滚,可她动不了。

      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甚至无法集中精神去推动那缕异火,让它沿着既定的路线行进。净世业火在她的体内肆虐着,以她的神魂作柴薪,烧得正旺。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么痛?净世业火……业火……她会有什么业障?

      谢红鲤想不了了。她的意识朦胧开来,那疼痛也渐渐显得飘虚。她的眼前蒙上一层轻浮的白芒,曾经之人事犹如断续的皮影戏,在那白芒中晃过。便在那一晃而过的瞬间,谢红鲤看到了一张脸。

      秀眉凤眼,琼口瑶鼻,明艳如一树海棠盛放。

      那是燕堂的脸。

      太焕历十二万一千五百三十七年,谢红鲤夺舍燕堂,转世重修,这就是她的业障。

      她夺取了燕堂的肉身,致其魂飞魄散,却未尝想过要去接续燕堂的因果——这具躯壳存立于世而结下的羁绊早被她忘了个干净。燕堂的所恨所爱、孽报亲缘,都被她心安理得地抛在了脑后。

      那一刹那,谢红鲤忽然生出了愧意。

      她挣扎着,在愈发飘虚的疼痛中艰难地开口:“以汝之名,承……吾之命……此身因果,今日……我谢红鲤一并接下。如违此誓……仙道无望。”

      她说得很慢,声音因为剧痛而颤抖,有几个字甚至破了音。

      然而在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她周身的天地灵炁陡然凝滞,转瞬又流淌起来,仿佛刚才的凝滞不过是个错觉。体内的净世业火亦稍缓和了势头,虽仍是极痛,但大抵能够忍受了。

      谢红鲤强行凝下心神,将那缕异火沿着经脉推到了丹田,其间自是又一番火燎的剧痛。这却并非结束,她还需将业火由关元穴沿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推至泥丸宫,再入上鹊桥走任脉完成一个小周天。

      痛到后来她也麻木了,心思所系,只余下那朵跳动的炎光。

      待到走完了一个小周天,那簇净世业火蓦地化作嫣红的莲花,在她的丹田里扎下根来。

      疼痛忽然消失了。

      那株红莲微微摇曳了一下,谢红鲤残破得快要凋零的神魂便像浸在四月的春风中,缓缓地复苏壮大。温暖的赤色灵炁流出丹田,在她心念的推动下,潮水般漫过大周天路线的经脉,又流了回去。谢红鲤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泰,连丹田内那株红莲都透出股温驯的亲切。

      她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正落进她的眼底。

      谢红鲤怔了怔,缓缓地笑起来。

      轻弹食指,她驱出一道火光,将桌上那封信烧成了灰。

      今日之后,世上再无谢红鲤。

      只有谢燕堂。

      【长生观剧组】
      “很久之前本座就想说了——”谢红鲤慢吞吞地开口道,“红鲤这名字已经乡土到不行,而今日冒出来的这劳什子谢燕堂……这根本是男子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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